这个除夕夜过得很平淡, 但年味还是很足的。
越是遭逢过灾害,质朴的百姓越发用心过着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一大清早,镇国公府就开始忙碌起来。
镇国公傅岑还在边境镇守, 没法赶回家过年,衡玉和容谦言很早就起来,开始忙活一系列事情。一直到吃年夜饭时才能休息片刻。
和去年一样,陆钦穿着平时很少穿的红色锦袍。吃过年夜饭后,他把早早准备好的压岁钱和礼物递给衡玉。
压岁钱和礼物全部放在一个红色锦囊里,衡玉一入手,就猜到礼物是什么了——玉佩。
古之君子必持玉,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君子”,在这时候代指德行高尚之人。从先贤起, “玉”这个物件就和君子联系在一块儿。
依照当下的风俗,长辈给晚辈送玉佩, 其实是一种极大的认可与勉励——希望晚辈能时刻以君子的德行操守要求自己。
衡玉问:“老师,我可以直接把锦囊拆开吗?”
见陆钦点头, 衡玉才将锦囊解开, 将里面通透的暖玉取出来。
玉佩呈水滴状, 造型偏小瞧, 入手圆润, 是极上等的美玉。玉佩之上,雕刻着“明初”二字。
而且字迹熟悉,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两个字应该是陆钦亲手雕刻上去的。
师长亲自雕刻的, 这枚玉佩的珍贵程度就要更上一层楼了。
“你虽是女子之身,但教导你时,我一直是以更加严苛的标准要求你的。古之君子必持玉,你既已有了字,我想着该给你送枚玉佩。”
衡玉握了握玉佩,将它轻轻挂在自己腰间,“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谢谢老师。”
***
白云书院的假期很快结束。
因为白云书院培养学生贵精不贵多,这一次扩招学生,只是多招了从国子监过来的那二十六名学生,就没有再招其他人了。
这二十六名学生,全部都是秀才功名在身,学习进度和赵侃他们相差不多,所以这二十六人直接被并入白云书院第一届里。
新学生们才刚报道完毕,就玩起了白云书院独有的入门游戏,为了话本而努力着!
一般情况下,新生和老生之间很容易闹出一些矛盾。但彼此早在赈灾时就已经是难兄难弟,后来这些人还是被赵侃他们忽悠过来的,所以彼此关系十分融洽。山文华他们还很积极的介绍着自己做入门游戏的一些经验。
赵侃旁听好一会儿,抽着嘴角打断山文华,“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说的这些经验,我觉得八成没有用。”
“为什么?”山文华不解。
“因为游戏出题人是傅衡玉,她在这方面设计得十分刁钻,压根让人摸不透。再说了,齐珏他们现在是秀才,每一关的难度肯定会加深。”
赵侃口中的“齐珏”,是翰林院掌院之孙。因为齐珏的到来,白云书院又多了一名选修课夫子。
坐在一旁的甘语沉重点头,十分认可赵侃的说辞。
事情的确如赵侃所料,衡玉和督学们设计的关卡,把这些从国子监过来的新生们折腾得死去活来,原本风度翩翩气质极好的二十来号人不堪折磨,没过几天就已是眼底有青黛的憔悴模样了。
对此,赵侃他们是十分幸灾乐祸的。
彼此关系不错,也不妨碍他们幸灾乐祸啊。同样的痛苦他们当年也经历过。
衡玉她这两年养成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不怎么见得这些家伙得瑟。
“你们前几天不是还在称兄道弟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一块儿奋斗吧。少年郎鲜衣怒马斗志昂扬,不奋斗的时光是不充实的,是没有意义的。”
打算连着赵侃他们也一块儿折腾。
赵侃众人:“……”
衡玉稍稍歪头,露出疑惑神色,“你们还有什么异议吗?”
有啊,有天大的异议。但他们有异议又有什么用呢?“尊师重道”四个字告诉他们,夫子说的话都得是对的。
“没有啊,什么异议都没有。”
“没有就好。从明天开始大家好好享受,我先走一步。”朝赵侃众人友好笑了笑,衡玉快步离开。
她的身影消失在赵侃众人的视线后,众人相互怒视,
“以后谁再得瑟到傅衡玉面前,小爷必须把他揍上一顿。”
“对,收敛一些不好吗?为什么要嫌弃日子过得太舒坦呢?”
等新生们顺利完成入学任务,拿到属于自己的话本奖励后,不仅是新生们松了口气,连着一块儿被折腾的赵侃等人也都狠狠松了口气。
这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三月底。
府试在四月底举行,那些还没通过府试、祖籍又在外地的学子纷纷动身赶回祖籍参加府试。
这十八名学子在同一天离开帝都,他们离开时,衡玉领着白云书院其他所有学子前去送行。
“哇,这么隆重吗?傅小夫子,我们有些受宠若惊啊。”
“哈哈哈哈哈虽然受宠若惊,但必须说干得好,我去年府试没考好,肯定是因为没有被小夫子祝福过。”
衡玉哂笑,“所以今年我来送行了。如果你们这一次还过不了府试和院试,就直接逐出白云书院吧,免得丢了书院的脸。”
说完,衡玉正色,高声道:“所有人——”
“是!”
衡玉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朝那些要离开帝都的学子们拱手一礼,“愿你们,壮我白云书院之声威。”
她身后的学子同样拱手一礼,声音整齐而震天,“愿你们,壮我白云书院之声威。”
那十八名要离开帝都的学子互相对视,拱手回礼,“必不负所望。”
郑重行礼后,众人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离开的时间终于到了,十八名学子一一和衡玉击掌,头也不回离开。
四月底,府试举行。
放榜后,白云书院凡是参与府试的学子都名列榜上。
待秋高飒爽的八月到来,学子们再次踏入考场,一举通过院试。
至此,白云书院六十八名学子,除衡玉一人外,全部是秀才功名加身。其中年纪最小的仅是十五岁,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
两年半的时间,这些曾经被批为“纨绔子弟”的少年们,终于彻彻底底脱胎换骨。身着学子服迎风而立时,已是沉稳有度、气质端正的翩翩少年模样。
***
不过开口说话时,形象就全崩了。
“累死我了,怎么还有这么多要背的东西。”
“傅衡玉怎么这么能折腾,她到底是从哪里寻出来这些文章的。不仅要求我们熟读,居然还要求我们就文章上的内容做点评……”
学子们穿着白色底袍红色镶边的学子服,挽起袖子,东倒西歪坐着,一边翻看文章一边恶狠狠吐槽。
现在是九月份,秋老虎还厉害得很。天气闷热,斋室是密闭环境,众人只能靠摇折扇来寻求一丝凉意。
衡玉给他们准备的这些文章,或是支持旧制的大臣写的,或是支持新政的大臣写的。
白云书院的学生经过磨砺,再加上自身家世出众,在政治理念上的眼界极高,衡玉在这个时候把这些文章抛给他们,也不担心会拔苗助长。
就如她和陆钦保证的那样,她只是把两种彼此对立的观点抛到学子面前,让他们自行甄别。没有强加自己的思想到学子身上。
不过……
山余在翻阅这些学子做的点评时,出声叹道:“只能说不愧是白云书院教导出来的。学风自由开放,这些孩子洒脱惯了,他们的政治态度基本都是倾向于改革变法啊。”
是的,作业是由衡玉布置下去,但批改作业的却是陆钦、山余和神威侯这三人。
两年半时间,何止是这些学子们做了大的改变。山余和神威侯他们也从坚决反对新政,到逐渐理解新政,愿意用一种平和的态度去看待新政,也支持白云书院在教导学术之余,掺杂上一些政治。
神威侯是武将,但批改这些作业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批改完赵侃的文章,摇头道:“何止只是倾向于新政,你是没看到我那个逆子的文章,言辞激进,把很多旧制批评来批评去。”
当然,赵侃把它看不上眼的政策都批评了,不管是新政还是旧制。
如果神威侯知道“喷子”这个词,可能他都要用这个词去形容他儿子了——满口喷来喷去,这小子以后出仕,有种把这些政策都改掉啊!
听到他们的调侃,陆钦轻笑,“反正现在学子妄议朝政并不获罪,这些孩子能早早看出新政和旧制中存在的不足,他们以后出仕就能早早有一个努力的方向。而不是像你我一样,在观场打磨多年,才逐渐知晓自己该往何处走去。”
“你啊——”山余摇头。
陆钦总是这样,脾气温和,舍不得责骂这些学生,反而处处为他们兜底。
“也罢也罢,谁叫他们还年轻呢。”
沉稳有度这四个字,是时光所赋予的。
少年郎就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三人没再聊下去,继续认真批改作业。
批改着,山余觉得嘴巴有些干。他伸手端起一旁的茶水抿了一口,入口醇香——是今年新出的极品雨前龙井,他最喜欢的茶。
再拿起一旁的桂花糕咬了一口,绵软香甜,大概是照顾着他的口味,这个桂花糕比寻常的都要甜上不少。
“说实话,我都有些羡慕你和杜卢他们了。”
他在内阁累死累活,操心得头发花白时,陆钦和杜卢他们看上去比两三年前还要年轻上不少。没天理,这也太没天理了。
陆钦大笑出声,“难道你也想学杜卢他们早早致仕?”
“还是别了。”山余摆手,入内阁是多少文臣毕生的追求,他好不容易实现了自己的追求,还想继续在内阁之位上发光发热。“不过再往下干几年,我的身体也遭不住了,那时候应该会来白云书院和你们作伴。”
神威侯朗声而笑,“到时候加我一个。我们这些人斗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反而做成了邻居,有趣,实在有趣得紧啊。”
这些改变,都是因为一个“白云书院”。
这所书院是个单纯教书育人的地方,但好像,又不仅仅止于一所教书育人的书院。它在成全很多人,也在平息很多矛盾。
这里推崇的氛围是自由而平和。身处其中,好像真的可以化尽一身戾气,让人逐渐寻回初心。
***
十月份时,镇国公府有两件喜事。
一是镇守边境多时的傅岑在边境局势恢复稳定后领兵回京,二是容谦言的婚事定了,女方是翰林院掌院的孙女,白云书院学子齐珏嫡亲姐姐。
为了表示隆重,容谦言的婚事还是太后亲自赐婚。
衡玉知晓此事后,特意从白云书院赶回来向容谦言道喜,“今年三月时我刚送给兄长几支桃花,年底兄长的婚事就定了下来,此事兄长得谢我。”
被她这么一打趣,容谦言轻咳两声,“莫要促狭。”
衡玉又问起这门婚事是怎么来的。
说来这门婚事也巧。殿试之后,容谦言进了翰林院,他年纪轻轻又出身名门,翰林院掌院早就有意撮合他和自己孙女,但因傅岑这个唯一的长辈还在边境,翰林院掌院没法上门和傅岑商议此事。
但前段时间,这位齐小姐女扮男装前往翰林院的书馆寻书看。韩林院的书馆是对官员家眷开放的,齐小姐经常过来,很熟悉这里的布局,正巧那时容谦言在书馆找书,但一直没找到,还是在齐小姐的指点下找到的。
那件事之后两人又有过几次接触,等傅岑回京休息上半个月,容谦言就拜托傅岑上门提亲。
衡玉笑,“那看来齐小姐必然蕙质兰心,且才貌双全。”
容谦言失笑,“你又在打趣我了。”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的确如你所言。”
衡玉没忍住笑了起来。
三媒六聘一应礼节后,时间就从元宁十七年十月,来到元宁十八年九月。
在这一年,白云书院没什么大的变动。
学子们忙碌时努力学习,为了完成任务挑灯夜读,闲暇时凑个三五好友在书院附近游玩。
再无聊些,学子们就跑去挑衅衡玉,然后收获来自傅小夫子的“亲切问候”,一边被折腾得鬼哭狼嚎,一边又乐此不疲。
又一次被集体罚跑。
跑完十五圈,所有学子都累得瘫在地上。
山文华喘着粗气,怒道:“这一次又是谁去惹了傅小夫子!”
齐珏摸着下巴笑道:“是我啊。上一回是你,上上回是甘语,再上上回是谁来着……总不能只允许你们几个人犯错吧。”
其他人大怒,“怎么这么贱嗖嗖的!非要上赶着找虐!”
赵侃摇头,“怎么能说这是上赶着找虐呢?你们难道没觉得乐在其中吗?跑步的时候,明明大家打闹得很开心。”
“原来如此啊。”有人幽幽在他们耳边道,“我看大家跑步也累了,不如以后换个惩罚方式吧。你们的字还是丑了些,以后再惹我一次,罚练十本字帖。永无上限。”
十本字帖已经很丧心病狂了,还要永无上限。
一群人僵硬着脖子艰难回头,瞧见正笑吟吟坐在栏杆上盯着他们的衡玉时,脑门立马渗出冷汗来。
完了,私底下得瑟也就罢了,怎么还被抓了个现行呢。
衡玉右手往腰间长鞭一扣,缠在腰间的长鞭被她的力道往外一甩,直接砸在空气中,发出一阵刺耳声响,“十本字帖,好好写。不然……你们懂的。”
没说出口的惩罚,永远比说出口的惩罚还要可比。
一众学子低眉顺眼,乖乖应好。
“看到大家现在这么听话,我很是欣慰。”衡玉手撑着栏杆,从上方直接一跃而下。从容落到地上,甩着长鞭叼着狗尾巴草就离开了。
她才一离开蹴鞠场,齐珏和赵侃这两个人就被几十号人狠狠扑倒在地上。
“叫你们嘴贱!”
“气死小爷了,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
衡玉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还能听到那些学子的怒吼声,她暗啧一声,将长鞭别好在腰间,去探望陆钦的病情。
前两天陆钦挑灯夜读,只是稍稍开了些窗,第二天就染上了风寒。
他上了年纪,即使是一场小小风寒,衡玉也不敢等闲视之。
在古代,生命有时候真的是太过脆弱了。
衡玉到的时候,管家唐宿正在厨房里熬药。
她朝着寝室方向瞧了瞧,先走去厨房找唐宿,问起陆钦今天的身体情况。
唐宿回:“昨晚一直没怎么休息好,后来喝了药才睡过去。不过睡得不太踏实。”
“没吃早饭吗?”
“简单吃了一些白粥。”
了解清楚情况,衡玉离开闷热的厨房,迈过台阶走到陆钦的寝室门前,想了想,动作很轻的敲了下门,“老师醒了吗?”
没人应答,衡玉就没吵醒陆钦。
她离开院子,想了想,寻来书院负责采买的督学,给他写了个单子,让他把单子上的药材全部采买齐全。
负责采买的督学看完单子就愣住了。上面的药材名密密麻麻,采买完后,都可以拿来开药材铺子了。
“书院里,我和余督学都擅长医术。书院远离帝都,这里的药材都是些治寻常疾病的,若是书院的人突发疾病,也不需要来回折腾。”衡玉解释道。
之前也是她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书院的三位夫子和他们的家眷都上了年纪,督学的年纪也都不轻,药材这种东西有备无患。反正买回来真用不上,就赠给附近的农户,左右也不会浪费掉。
采买的药材是用一辆马车运回来的。
学子们瞧见这些药材,上前一打听都懵了。
“她连医术都会?”
“变态,太变态了,这还让不让人活啊。”
以前没怎么用功学习时,山文华他们觉得,衡玉的水平也就是比他们好上那么一些。等他们到了秀才,学识越发精进时,才知道自己压根没摸着过傅衡玉的底,完全不清楚她的水平到底处于哪一步。
“都围在这干嘛呢?”衡玉过来清点药材,瞧见他们正事不干,还染上了还凑热闹的坏毛病,冷哂问道。
众人脖子一缩,“没……没啊。”
还是山文华灵机一动,“我们是在记挂院长的身体。傅小夫子,院长的风寒好些了吗?”
衡玉点头,表示都差不多好全了,只是还需要休息几天。
但陆钦休息的时间有些长。
风寒几次反复,到后来还剧烈咳嗽起来,一直到十月中,陆钦才彻底好转。
折腾了那么久,陆钦本就削瘦,现在越发瘦了。
等他再出现在静心斋,原本闹腾得正欢快的少年们顿时不敢再造次,乖乖喊道:“院长,您回来上课啦。”
陆钦仿佛没瞧见他们眼里的担忧,轻笑着走上讲台,“是啊,都好全了。你们的课程有没有耽误?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你们可就要下场参加举人考试了。”
众学子展示了他们顽强的求生欲,
“没有没有,有傅小夫子盯着,我们怎么可能会耽搁课程。”
“院长您可别小瞧了我们。”
“我怎么会小瞧你们呢?”陆钦失笑摇头,翻看书籍,“时间到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一众学子听得很用心。
以前他们都知道陆钦和杜卢这些师长上了年纪,但直到这回,一向尽职的陆钦因生病缺课一个月,他们才有种恍惚的感觉——
啊,原来他们的院长、他们的夫子甚至是他们的督学都不再年轻了。
白云书院的年龄跨度如此之大。
一边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一边已至暮年,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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