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阻且长。
衡玉不清楚陆钦在写下这四个字时, 是一种什么心态。
但她给的回应也很明确——行则将至。
只要方向是对的,总有人要前行,总有一日会抵达。
衡玉回到住处时,傅岑正在翻看容谦言写来的信。
瞧见衡玉, 傅岑把容谦言在信上提到的事情复述给衡玉。
信上, 容谦言说, 他和几个同窗好友向湘月书院的院长申请外出游历, 院长已经通过。他把游历第一站定在了甘城。
衡玉算了算时间,“按照兄长在信上所说, 他后天就能抵达甘城。”
“对。还有一事,我不便在甘城久留, 你拜师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衡玉摇头。还没那么快。
傅岑微微蹙起眉。
他身为国公,目前一直处于养病状态, 但也不是闲赋致仕, 手头的事情还是挺多的。现在过来甘城半个月,已经耽误了不少事情。
衡玉看出他的为难, 出声道:“祖父, 如果你有要事在身,就先回湘城吧。你不放心我的话, 可以让肖嬷嬷留在这里陪我。再加上府中侍卫和婢女, 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傅岑翻了个白眼,嘴硬道:“我是怕你出什么问题吗, 我是怕你胆子大惹出什么大事。”
衡玉十分淡定, “就算惹出大事也没关系, 我绝对会站在理的一边。”
傅岑:“……”
别搞得好像你真要惹事一样,你这样我还怎么放心离开。
衡玉问:“祖父打算什么时候回湘城?”
傅岑斜睨她,“你好像很巴不得我离开一样。”
习惯性怼她一句,傅岑才回道:“也不差这几天功夫,等谦言到甘城再说吧。他外出游历,估计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见到他。”
***
两天后,容谦言和他的三个同窗好友乘坐船抵挡甘城,全部住进宅子里。
把三个同窗安置好,容谦言才走去见衡玉。
容谦言笑着问她:“拜师一事进展如何?”
衡玉道:“还行还行,我现在正在努力刷好感。”
容谦言想到衡玉刷好感的方式,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刷好感的方式可不局限于送礼。”
“还有什么方式?”
衡玉简单介绍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容谦言拧起眉心,“这些人当真是欺人太甚!”
又夸衡玉,“这两件事做得好,陆大人不欲与他们计较,不是这些人欺到陆大人头上的理由。”
衡玉笑着收下他的夸奖。
想了想,容谦言忍不住打听,“玉儿,你认为陆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为生民立命之高远追求,令人见之忘俗。”
容谦言颇为神往,有些想象不出陆钦的风姿。
他瞧见衡玉的书房里收录有陆钦的相关文章,眼睛微亮,“我与几个同窗正想着找寻陆大人的文章来翻看,没想到你这里会有。”
衡玉理直气壮,“当然要收录有。”
容谦言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颊,“能看懂吗?”
衡玉:“我只是没正式启蒙,又不代表一点儿字都不识。”
“真能看懂?”
“看懂一点点,反正就觉得写得特别好特别厉害。比容兄长写的那些厉害多了。”
这倒霉孩子怎么还为了夸陆大人而拉踩他呢。
容谦言手又痒了,不过也非常有自知之明,“如果我现在就能写出像陆大人一样的文章,早已在春榜有名,哪里还需要像现在这样日日苦读。”
他没对衡玉说的话起什么疑心。
当下的风气,孩童基本是六岁开始启蒙,这也有到了六岁,孩童的手骨长全,方便握笔习字练字之故。
不过世家大族的子弟,在入学启蒙之前为了走在同龄人前面,大多都会提前学些东西。
不然当世也不会有这么多三岁能文,五岁能诗的神童。
衡玉经常窝在书房里捣鼓,还总是让春秋他们给她念话本,平常又表现得极为能言会道。她现在是还没启蒙,不过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傅岑、容谦言都把她归入为神童行列。
神童嘛,做出什么事都是让人意外,又好像不是那么意外。
提出借阅,衡玉挥挥手,让容谦言都拿走,她明天再让府中下人去另外买一份就好。
容谦言抱着一应文章回到他的院子,正巧他的几个同窗好友过来找他聊天,四人干脆坐在一块儿翻看起文章来。
他们都是少年秀才,现在正在准备秋闱考举人,要去理解通透陆钦的文章还很困难,不过四个人互相讨论互相印证,倒是都破有所获。
一个身材高大的同窗感慨道:“难怪陆大人能连中六元,这样的文章拔得头筹,实在是一件并不让人意外的事情。”
“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能否写出像陆大人一样的文章,有朝一日蟾宫折桂。”
“哈哈哈哈哈,谁不希望有朝一日蟾宫折桂,名列春榜之中呢?”
容谦言默默品着陆钦的文章,他没有作声,心中却对陆钦生出几分倾慕向往来。
等几个同窗离开后,容谦言继续读着其他文章,一时之间入了迷,如果不是书童提醒,他都要忘了用晚膳。
简单填饱肚子,容谦言去找衡玉,“你何日会去陆大人府上做客,我也想同你一道去拜访陆大人。”
说完,容谦言又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突兀,“会不会唐突了陆大人?”
衡玉摇头,“无妨,先生不是那等人。兄长实在担心的话,可以一道递上拜帖,先生想见你自然会收下你的拜帖。”
不过衡玉有些好奇,“兄长为何突然想去见陆大人?是因为看了他的文章吗?”
容谦言笑,“的确。而且你评价陆大人时,说他令人见之忘俗,也是让我颇为好奇与神往。”
正好第二天上午衡玉就要去找陆钦。
容谦言与他几个同窗打了声招呼,就跟着衡玉上了马车前往陆府。
今天的太阳极为和煦,衡玉和容谦言递上拜帖后,衡玉原本想拉着容谦言在马车里等陆钦出来,容谦言却觉得不妥。
他说:“你年纪小,这么做可以。我可不能失礼。”
下了马车,也没撑伞挡太阳,束着手站在马车边,一身青色学子衫衬得容谦言俊秀雅致。
衡玉想了想,跟着下了马车,“我陪兄长一块儿。”
容谦言抬眼看看那炙热的太阳,“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年纪小,又与陆大人相熟,快些上马车去。”
衡玉往马车阴影里一缩,“这样太阳就照不到我了。”
陆钦走出来,看到衡玉缩在马车阴影里挡太阳,再看看自从他出现后身体就微微绷紧的容谦言,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
他笑着领两兄妹进府。
趁着陆钦没注意,容谦言压低声音感慨,“玉儿的评价果然无误。”
三人在书房坐下,陆钦随意起着话题,很快,容谦言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来意都交代了。
衡玉扶额,她兄长对上先生,段数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先生随便一问,他就什么话都藏不住,一个劲抖完出来。
容谦言还在说话,言语间提到自己在读陆钦的文章时,遇到几处困惑。
陆钦温声道:“是哪几处困惑?你提出来,我可以为你解答一二。”
容谦言回忆一番,他的记忆力不错,再加上昨天才刚看过文章,他很快就将几处困惑点都复述出来。
“原来是这几篇文章。”明明这些文章都是他早年而作,容谦言才简单提了提文章内容,陆钦就全都回忆起来。
他含笑道,“这几处地方涉及黄河水患,北地干旱,都需要先好好了解相关数据,你对此有困惑实属正常。”
说是这么说,陆钦还是简单解释了一下这几个问题。
容谦言忍不住夸奖,“大人的文章当真是惊才绝艳至极,读大人的文章时,总感觉我可以从中窥见一方民生疾苦之天地,也能学到很多经世济民的本事。”
陆钦摇头,“纸上苍生而已。”
纸上苍生。
这个典故的出处是——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释义是:纵然自己写的文章在海内很有名,不过是在纸上谈论天下苍生罢了。
衡玉一直乖巧坐在旁边,听到陆钦这句话,她好像有些猜到陆钦的心境。
为了底层疾苦百姓、朝廷冗兵冗官的弊端、盐政沉疴难治、旧制当改这些事情,他耗尽半生光阴,但取得的收获并不算大,这些问题依旧根深蒂固没能得到很好的改变。
——对此,陆钦就算已经致仕,就算已经到了如今的年龄,也依旧是心有不甘的吧。
等容谦言问完问题,衡玉才出声道:“先生,之前所说的要组织些人手编纂四书五经一事,不知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陆钦这几天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这些年,我一直没停下过翻阅四书五经,也时常会在一旁做批注。我可以先行把这些批注都整理出来,这样一来工作量减轻不少,暂时还不需要组织人手帮忙。”
四书五经旁的批注都是他当时阅读时得出的感悟,要整理的话,有一些东西还需要删改一番,这个工作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不过好在他现在碌碌无为,多的是空闲时间,可以慢慢整理。想着想着,陆钦嘴角的笑意不由带出些苦涩。
***
在回家途中,容谦言向衡玉打听,“陆大人要做些什么?”
衡玉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介绍清楚,容谦言赞道:“这一举措,是在造福全天下的学子。”
衡玉失笑,打趣道:“也会造福兄长吗?”
要知道,容谦言从启蒙到如今,一直有着最好的师资,平日里读的书籍,要么是先贤所著,要么是当世大儒批注。
容谦言正色,“莫要打趣,这当然也会造福我。每位大儒对先贤文章的理解都会有所不同,多看一些,收获也就会更多一些。”
说着说着,容谦言轻叹,“之前一直感觉朝堂离我太远,与陆大人见过一面,方知朝堂倾轧是何等残酷。”
连这么惊才绝艳的君子,都被朝堂倾轧步步紧逼着,以至于理想和抱负不得实现。
可这其中原因,是因为陆钦能力不足吗?
是他一人抵挡不住“泱泱大势”。
容谦言说:“难怪祖父总说,在朝堂中随大流的人,最易明哲保身。”
“他们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一类人。”衡玉道。
不过心下也在琢磨着“随大流”这三个字。
陆钦的理想和抱负太过超前,以至于找不到什么同道中人。如果说……
如果说,理解这一类思想抱负的人越来越多,那当这种思想也成为主流的时候,朝堂上随大流的人是不是就要考虑倒向这一边了。
在容谦言还在为陆钦当下处境唏嘘时,衡玉已经在思考该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