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疾已经很久没有体味过这种久违的兴奋。
从前他还能干他的事业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是个天生工作狂。是什么能让他玩命干活?内在动机既不是账上的钱和能用钱变现的物质和人,也不是责任感,更不是政治觉悟、人生野心。
说白了就是“刺激”――事业上的刺激能让他得到更饱满的生活体验。
他的工作性质,行外人喜欢拿赌博作比,其实本质上还是稍有不同的。
一则赌徒总有闭眼押大小的时候,他从来万事先拼嗅觉,再拼胆量――嗅到味儿了,得辨辨那是什么味儿再行动――他的鼻子和眼睛靠的是直觉,又不是直觉――因为他深信直觉的本质就是经验的凝练。
二则人赌博时,从不预见自己的失败,否则就不敢下最大的筹码。但吴疾喜欢在做任何决定之前,把自己成功后的牛逼闪电和失败后的绝境一起预演好。
在做没后路的事之前,能确定失败后哪怕惨成狗也不会后悔,这胆量才算是胆量。
他快速消化过光头的话,几秒内就决定这车能上――以光头的老实,说是强,那就是真强。能唯我独尊七日,事后还不会七窍流血爆体而亡,已经很不错了。假使这世上真有能一夜之间跳级变成绝顶高手、还没有时限的法门,那平常人还苦练武功干蛋?
说是七日高手,其实前后满打满算总共大半个月。古代人兴用七七之数,很科学!这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做很多事了。
如果给了他这三个七天,他还半路夭折,那也是注定他该着,死得不冤。
吴疾闪念里想过一遭,立刻不再追问,毕竟他现在是真的小白,再和光头聊一聊武功原理、天文地理、你哪个门派的、你到底是不是和尚、我想修仙去哪拜师,那时间就嫌长了,兴光园的下人还不吓得筛糠?反正光头人就在薛府,可以改天再问。所以他干脆道:“就这么办。”
素蟾应声道:“好。小檀越,注意了。”
吴疾想象力有限,原本脑子里转的是电视剧里大侠以手抵背、传个功力、脑袋冒烟的情景,又或是耳提面命、给一套心法之类,结果两者都不是。
就见这临水而立的光头,微微垂了眼、眸光骤沉,方才与吴疾说话时那点鲜活气尽去,又像是鹏鹕楼上初见时那个无爱无憎的世外人了;
他并着食中二指,抬起手,在额间骤然殷红如焰的朱砂痣上微微一点,一身如云衣衫无风而动,足下水面倏地泛开一圈涟漪――
这轻轻一点罢了,他回过手,双指衔着一抹朱色,徐徐印在吴疾额头正中。
……
常有文学作品里爱比喻“心弦”长、“心弦”短的,可人心里真长着弦吗?
吴疾只知道,他心脏里仿佛真有一根弦,随着这微凉的一指,嗡地一声,震开了他的胸口。
他脸上惊讶的神色还来不及收,脑中的意识就一瞬间死了,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他方才还鲜活的双眼,仿佛也一瞬间跟着死了,瞳仁溃散成一汪黑潭。
这感觉有些熟悉。
吴疾挣扎在一线灵光里,突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不是他那时“死后”,无根无萍地漂浮着的感觉吗?
这念头一起,一阵突如其来的没顶剧痛,猛地扎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
没有传功,没有面授机宜,什么都没有。
所谓的七日武功,原是不用学的,说通俗点……大概是暴力灌进去的。
吴疾头一次悔恨起自己又“活过来”这件事。
他为什么没有在那时随心而动,干脆被光头一指戳死呢?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火。
――那是一星炎热红线,从他顶门天灵贯入,一瞬绽放开来,狰狞汹涌地灌入每一根血管、直达他身上所有能感知痛苦的神经,就像是一株狂暴的植物扎下了疯长的根,又一瞬间将所到之处都焚毁,再新生、再焚毁。
吴疾的身体里当然没有长出第三只眼睛,但他就是“看”得到这一切,还被迫在这杀人的疼里记住这火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何时快些、何时慢些。
吴疾在剧痛中总算了悟:
……那不是血管,而是所谓的“经脉”。
原来人真有“经脉”这东西。
每一处被炙热红线贯通、点亮的经脉,都给吴疾带来前所未有的疼痛。
疼痛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它是对危险的示警。那要是疼过界了呢?总算大脑还有保险丝,能让你晕倒。
但吴疾无法晕倒,因为他本就不是“醒着”的。
他在自己的识海里,而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他要达到目的所必须学习的,所以他也必须清醒。
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团被扔进了搅拌机里的棉花,四分五裂过后再拼合好重新扔一次,周而复始。他有幸得见在疼痛一事上,竟然还有这种未知的领域――太疼了,他的思维像在被铁锤凿,这疼痛狂躁不讲道理,刀砍、斧劈、刮骨、揭皮、小脚趾磕到茶几,他能想到的花样尚不足形容这疼痛万一!
他疼得想咆哮、想尖叫,可这是他的意识,意识没有声带;他想破坏、想借由发泄气力而转嫁疼痛,可意识也同样没有手和脚。
这可怕的疼痛里还有更可怕的痒,就像千万只蚂蚁簌簌爬过皮肤、又用注入了毒素的牙咬下去似的,痒得甚至比疼还能杀人――那是他被打碎又重铸的经脉愈合所来带的痒――伤口愈合当然痒,可他却是在一瞬之间受伤了千万次、又愈合了千万次,将这种痒浓缩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像是他的大限。
吴疾终于明白光头那句“忍不得就不要苦捱”是什么意思了。
这得是多畜生才能捱得过去?
这个光头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轻松?
吴疾在疼痛中歇斯底里地想着。
他不得不忍耐,因为他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口真力、一副全新的身体,还有一种崭新的知识体系。
――流淌在经脉里的红线不断扩散,每到一处就点燃一处,终于将整一副筋脉都点亮,以吴疾的视角看来,就像一株诡异的、枝杈血红的树。而这枝蔓重重的“树”上又结出了“果”,大大小小的红色气团从“树枝”的分岔处和“树梢”上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搅动着吴疾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个个高速旋转的小型涡轮刀叶扇,把他的身体连同理智绞得粉碎。
吴疾在疯狂中又迟滞地看懂了,那一个个正在搅动他血肉的气团并不是什么果实,而是他体内正在被充能的穴点,在隐晦地为他展示一种新力量的运行脉络。
而就在他了悟的一瞬间,他眼前又浮现出一股股幻象,那是无数驳杂的武功招式,一一印入他的脑海。
吴疾又有了新发现:人在度秒如年的疼痛中,竟然真的骗过自我对时间的功能性感知,让他能轻易地看清每一道眼前的浮光掠影。时间变得似乎极慢,这一招似乎在他眼前停留了一万年,才演起了下一招――他竟然也都在疼痛的刺激下记住了。
在许多许多个“一万年”后,他体内的火终于温驯下来,汩汩地汇入一团氤氲的明亮气团里。
吴疾本能地想,这大概是气海。
……不打问号,因为他疼得连疑惑的情绪都欠奉。
远远看去,星星点点的穴位、忽明忽暗的经脉、缓慢轮转的气海,神似一方微观的宇宙。
……
薛暮凝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她床边守着的丫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小娘子总算醒了!小娘子,你看看我,你看得到我么?你听得到我么?”
床上的女孩,鬓发湿透,一缕缕贴在额前,睁开的双眼没有焦距,模样青白得有些骇人。当然,平常人只是骇人,她这骇人是美的一种,她这病态也是美的一种。
吴疾的意识这时才姗姗来迟的d醒,重新接管了这具疼得失了魂的身体。动一动指尖,发觉那疼痛带来的绝望和愤怒还残留在意识里,身体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没有任何不适,别说痛了,顶多只有一点点久卧后肌肉的松弛感。
他胸口陡然生出一股绝境过后又复生的颤栗。这算是“忍过来”了吗?
……牛逼啊。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么邪门的武功大魔法――
这光头还真不是吃素的啊!
就是有点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来,前头怎么也不预告一下传功是这么个传法?点一指人就死一回,这可不是小事啊。
耳边那丫鬟还在嘤嘤地唤他,吴疾这才舍得看她一眼。这小丫鬟正是几年前他使诈上捕星台,被他骗去傻乎乎的拿披风的那一位。也不知道这小女孩是不是合该倒霉,这两回他有点动作,都轮到了她值班。
吴疾疲惫地截断她一叠声的询问:“好了,我没事。”
小丫鬟愣了一下,忙捂住嘴巴,小小地又叫了一声,“小……小娘子可有什么不适?”
吴疾刚要说没有,忽然觉出不对。他环视四周,皱起眉:“这是哪里?”
这个房间,与薛暮凝那布置得娇娇弱弱的“闺房”全然不同。月白天青的床帐席褥,一方同色香炉絮絮冒着轻烟,其味远不似女人香那样香甜沁人,反倒是似有若无、清中带苦。窗栏、门扇雕画的是威风的走兽,墙上挂的是宝剑宝刀,多宝格上放的是麒麟金辏挥幸淮δ芟韵殖鲆坏闩说钠肺丁
小丫鬟脸色一白,话也说不顺溜了,慌忙道:“这,这是……”
未待她“是”出个囫囵答案,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青袍银绶、头戴玉冠的少年手把着门扇,动作急了些,又想不着痕迹掩饰那点急。小丫鬟见了,忙迎上去,期期艾艾道:“大公子……”
凤目薄唇、身子颀长的少年,人半掩在门扉的阴影里,眼风幽幽地落在吴疾的身上。
――居然是薛元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