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龙陵弟子一日要做的功课里, 以早课的规模为最。举凡佩剑弟子,每天清晨都要到元龙殿的演武场点卯。及至晌午,才算诸事已毕, 再往后就是自由活动, 去不去做晚课全凭各人心意。所谓晚课,其实也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弟子们回自己那一陵去请教自己的师父。
吴疾在和张浸并行的功夫听了几耳朵, 总感觉这种管理方式, 听起来倒有点像寄宿制大学。他其实对“山门”这个概念十分感兴趣——武侠类影视作品里的江湖门派他当然也有印象,但问题在于, 这种形似微缩小社会的“门派”是如何运作的?每一个弟子的选拔和培养都是需要花费大量成本的,那么这种成本是如何维系的?是谁在供给这些只需要钻研武学、与其他人一较短长的门派成员基本的口粮?这种规模庞大的民间武装团体背后,总该有个稳定的生产来源吧?
作为暴力机关的官府,维系治安靠的就是绝对武力, 大约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希望看到民间会出现能够夜探进攻、刺杀天子的大内高手。然而仙门体系却又确实独立于东土政权之外,在具有压倒性的军事力量优势的前提下,非但没跟东土当权者开战,还被默许了自由行走的特权、双方维系着和平。吴疾思来想去,总结出大侠们武功高强却不思谋反肯定是有些魔幻现实主义的,自己应该是不小心走进思维的死胡同了——把修行人归类为“战力超强的老百姓”显然是不准确的,如果把“山门”看作是人口稀缺的资本主义小国, 与东土天子平起平坐的隐形政权,是否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怀着这个新奇的思路,吴疾跟张浸一边闲谈, 一边步出梅林。忽闻一阵蹄音由远及近,一只苍青骏马从梅树间跳了出来,小跑到张浸面前。这马毛色生得奇异,苍青背毛由上往下、颜色渐浅,犹如墨色晕开,唯有肚腹、四蹄是雪白的,就连马尾也是青盖白底,颇为好看。
吴疾虽然来时有马,但张浸步行,他自然不能骑马,是一路都是牵着马和张浸一起11路,见了这马,自然问道:“这是山人的马?”
张浸颔首道:“然也。咱们要去回龙陵,那里远些,光靠脚力是不成的。孩子上马。”
吴疾道了声好,翻身上马,准备等张浸前头带路。张浸不急捉缰,反而侧头笑呵呵对她说:“山路难行,就不让它俩靠马脚走路了,正好飞一飞天,教你也看看风景。”
那头苍青马闻言,兴奋地打了个响鼻,率先撒开四蹄,凌空一跃!
与此同时,吴疾座下的姜黄马也跟着一跃而起,把她没来得及问到嘴边的话给卡了回去!
这两匹马一先一后,载着一老一小,腾跃过后,竟而直冲霄汉而上,迅速飞到了梅林上空!
张浸一骑在前,令吴疾看得更加清楚:那只苍青白腹马两只前腿向前一展,蔓生出一片越生越长的雪白披毛,光照下滑韧柔顺、恍如舞者挥袖,很快随风而展、如浪如云;马头、马尾亦生变化,长颈尖耳变成了俯颈贴耳,一双灵动马眼拉长拉细、成了对灵动的飞凤眼,面颈俱生出了丝滑的长毛。那条青色马尾亦是徐徐拉长、拧绳一般的裹住后蹄,片刻后再散髻似的飞散开来,体型已然骤变,一对后肢哪里还在?原本臀高腰窄的马身已然化作鱼龙般蜿蜒的柔软蛇身,彷如鳐鱼的长尾拖曳在后。
吴疾这才知道,原来此马非马,而是人家山门里的奇珍异兽;他但觉浑身一轻,座下姜黄马,这会儿也变作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飞行坐骑,只不过毛色截然不同,通体鹅黄淬金,观之雍容华贵。他伸手一摸这又像飞鱼、又有些凤尾龙形的小奇兽美丽已极的皮毛,果真触手丝滑如绸,就像抓着了一片云雾一般;再往下俯瞰,梅林果真已化作真正的香雪海,被夹在苍劲山林中,犹如万绿点了一笔白,煞是好看。
经过甄浴五年的义务教育,吴疾已非昔日阿蒙,他又摸了两把毛,新奇道:“山人,这是仙人袖?”
所谓“仙人袖”,名如其物,说的就是这种日行奇快的飞天珍兽,因为它一双前肢大展时和翻滚云袖一般美丽,观之飘飘欲仙,固得此美名。吴疾看过这东西的图示,深觉仙人袖的皮毛贵族范儿十足,和阿富汗猎犬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它实在是修行人的爱物,还根据毛色不同,有许多风雅的名字。
张浸笑眯眯道道:“正是。咱们刚才正好说了一嘴秋猎,届时叫老三去猎场里给你找一只,带着它行走,岂不美哉?”
吴疾一听这话,灵光一现:等一等,仙人袖这种高等坐骑是瓜州特产,相当于仙人体系里的布加迪威龙,数量十分稀少,十三龙陵竟然每年会系统性的捕猎、驯养它,他好像嗅出一点顶级跑车制造商的气息啊?
……
修行人起风诀上天,恰如老百姓靠11路下地,一个是徒耗法力、一个是徒耗脚力,所以大家对于代步工具都是一样的积极。如仙人袖这一类,对修行人来说自然属于排名第一、毫无争议的豪华跑车,日行里数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吴疾和张浸乘着两只破云利箭般的仙人袖,愣是数不过来飞了多远,直至破开云雾,远远看到下头是一处青翠峡谷,被一条玉带飞瀑一分为二,谷中弟子人头耸动,正在使剑。当空朝下看,这些弟子站成一围空心方阵,人人俱都穿一身瓦蓝短袍,无数把佩剑冷光连成一片,气势夺人!
众人围就的方阵中间空地,有两柄飞剑正在缠斗!这两柄剑剑势相似,剑意却截然不同,一者刚猛、一者凌厉。前者是一柄阔刃宽剑,后者则是一柄造型独特的长剑,雪白剑刃上有一线黑红如血痕的脉络,正是白鹿归的剪龙舌。
两柄剑似乎已经分出了胜负,值吴疾观望之际,那柄阔剑刚好被剪龙舌拦腰一斩,再也支撑不住,飞出了阵外!弟子中有一人猱身而起,接住了阔剑,应该就是剑的主人了;他握住剑摇了摇头,不待说话,便见着了从天而降的吴疾和张浸。
两只仙人袖俯冲而下,吴疾却既觉不出风冷风硬、也没有失重之感,这也是仙人袖的神奇之处;待到仙人袖落了地,一身皮毛缩了回去,抖了抖身体又是两匹骏马,吴疾跳下马来,身体登时一沉,刚才被仙人袖卸去的重力又回来了。
她和张浸次第落地,在这些佩剑弟子看来冲击力实在很大,一众大好青年登时乱了队形,反应快的还剑入鞘冲张浸行礼,反应慢的目瞪口呆看着吴疾。
张浸举手压了压,示意那几个冲他抱拳的弟子不用多礼,笑呵呵的:“我带小客人来看看。”
弟子们的眼风立刻开始乱套了,落到了吴疾这个“掌门山人的小客人”身上。吴疾想的却是别的事:姥姥诚不欺我,自从进了十三龙陵以来,还真就没见过李星涵以外的姑娘!这一排排人看过去,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大小兄弟啊!
吴疾以往还没有对大山门的具体概念,这回管中窥豹,不由大为赞叹:这些弟子这样统一了练功装束,每人都是银边蓝袍、箭袖皂靴,扣着两手精致的银铁护腕,更显得个个体型颀长阳刚,没有一个看着孱弱些的,一望即知是常年勤于锻炼。可以说是男子军校无误了,怪不得槐角心心念念不忘,这气氛,是个三条腿的都难免心向往之啊……
她这么想着,友好地朝大小兄弟们挥手打招呼:“大家好啊。打扰了。”立刻导致一部分人眼睛都直了。只可惜吴疾还是没接收到这一拨信号,而是忙着找鹿总的身影。剪龙舌既出,鹿总还会远吗?
她四顾一番,不见人影,而剪龙舌赢了比试,在空中回旋几圈,突然朝上飞去。吴疾顺着剪龙舌上行的方向看去,才瞧见要找的人——白鹿归正斜签身子,坐在谷壁上一截料峭石台上,借登高查看下头弟子的情况。吴疾看上去时,少年也正看过来,两人视线一对,吴疾赶紧挥挥手,摆出一个“吃了吗”的问候表情。白鹿归冲她稍一点头便收回视线,抬手接住飞回来的剪龙舌,对下头的弟子说:“继续。”
他声音不大,那股寒意却十分清晰地从上往下罩了下来。众弟子登时火烧屁股似又出列了两个,各自出了飞剑,剑影如虹地继续缠斗起来,余人则重新站好了方阵。张浸背着手绕众人走了几步,语气温和道:“要戒惊戒躁,火候还差了点呐。”大好青年们立刻脊背绷得更直更紧了。
老人看在眼里,面露笑意,头也不回地冲白鹿归的方向招手道:“你下来。”
白鹿归从石台上轻飘飘飞掠下来,落在张浸面前。张浸说:“你们俩且去,我来看看他们的进境。”
人家门派练功,非门人确实不好多看。吴疾从善如流,压根忘了前头张浸还特意说要来看鹿总做晚课,这会儿却又要催两人走了。她直肠子地问白鹿归:“咱们去哪?”
白鹿归看了一眼似乎已经开始专注□□弟子的张浸,又看了看吴疾,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跟我来。”
他那匹白马就拴在瀑布边上,自从刚才见了吴疾,跃跃欲试已久,这会儿总算等到两人朝自己这边走来,似乎很是高兴,只不过这次好像学乖了,仍矜持地站在原地,唯有一对眼睛对着吴疾忽闪忽闪,长睫都要闪出星星来了。吴疾觉得自己竟从一匹马身上读出这一堆复杂情绪,实在有些逗乐,同白鹿归说:“你这马也是仙人袖?”
白鹿归道:“是。怎么?”
吴疾说:“掌门山人的坐骑青背白肚,是袖山河?你这一只毛色纯白,是袖白霓?”这说的就是仙人袖根据毛色不同区分的雅号了。见白鹿归点头,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坐骑:“你是袖春芽?”
姜黄马轻嘶一声,似在回应。吴疾恍然大悟,转头对白鹿归说:“我以前在甄姥姥那啃书,上头就讲过袖白霓喜欢漂亮姑娘。怪不得它老黏着我啊。”
白鹿归望着她这样大喇喇地自承漂亮姑娘,一时默然,片刻后才说:“回龙陵下有个深涧,是十三龙陵铸兵器的地方。”
吴疾撸了撸袖白霓的脑瓜,“咱们要去那?”
白鹿归望向吴疾腰间拴着的小羹汤,“嗯。帮你炼刀。”
吴疾停了手,惊讶道:“怎么个炼法?”
“一去便知。”
两人往峡谷深处走,气温愈发上升,草木焕发如春,景色倒是和骊龙陵一般。吴疾来时已经辨明方位,骊龙陵正是紧挨着回龙陵的,两座陵都有着外头大雪纷飞、里头温暖宜人的神奇温差,心里暗暗猜测,这两陵的天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两人越往里走,那些旺盛的草木似乎到达了一个极点,再往后反而逐渐稀疏起来;又过两里,路上已经不见绿色,地面土石焦黄,寸草不生,绿茵峡谷变成了夹道戈壁。气温越来越高,吴疾额上见汗,举目四顾,火焰山的即视感啊?又走了一阵,赫然见到一所有如铁铸的漆黑宫观!
这宫观无论顶盖阶梯、门扇立柱,皆是漆黑一片,再无一丝杂色,这般矗立在荒凉的红土上,显得格外苍莽肃杀。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观顶有只栩栩如生的漆黑龙雕盘踞,龙头面容狰狞、似在仰天厉啸,一双猩红龙眼如同热熔宝石,流光熠熠,不计人从哪个方向来,都仿佛被它死死盯着;而这龙头张开的龙嘴里,竟插着一根寒光熠熠的长剑,从龙鼻一直贯穿龙颔,叉住了龙嘴里一条殷红的龙舌。
这龙雕乍看奇骇,但吴疾却想到了什么,问白鹿归:“这龙嘴里的剑是?”
白鹿归道:“是剪龙舌。当年十三龙陵开山山人就是用此剑斩龙于野,后来这剑做了掌门的信物,传到我师父手里时,由回龙陵掌门重铸了一回。”
吴疾这才从白鹿归嘴里得知,先前小鹿所言“小羹汤和剪龙舌出自一人之手”,这个人说的就是回龙陵的掌门山人。只不过现今回龙陵的掌门山人之位暂时空缺,其中因由,说来也颇有渊源。
十三龙陵的“剑首”之称,既说的是剑技,也说的是铸造工艺,而回龙陵中的回龙涧,就是铸剑之所,所造神兵享誉天下,是以回龙陵掌门山人自然是个不世出的铸剑名匠。这位山人和张浸是平辈,白鹿归出生时他已经驾鹤西去多年,而他作为从事技术工种的顶级人才,脾性也是技术轴,他收的弟子当然随他一样轴,自他去世后,他亲传弟子们个个自认手下铸造工夫无人能出其师之右,便无人肯接替掌门之位,自管闭门造自己的兵器,言必称只要一日没有技艺超越上一代掌门之人,回龙陵就一日不选掌门。
吴疾跟白鹿归走进宫观,眼前空间霍然增大,外头看还是有头有尾的宫观,进去一看就望不见尽头了。大殿中有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大黑鼎,同样是找不到两边尽头在哪儿,观之令人心悸。吴疾本来做好心理准备会见到几个技术宅,但眺望一圈,也不见人影,一问白鹿归,对方解释道:“回龙陵弟子常常外出行走,四处搜罗好材料,平日里不在山门里修行。”
他说着走到黑鼎下头,鼎底忽而一阵闷响,缓缓开出一道门来。这暗门乍开,登时透出一片红光,扑面而来一阵热浪,饶是吴疾站得远,也觉得脸上一烫。她抹了抹脸,跟着白鹿归走进去,登时抽了口气——
这黑鼎内中修了个环形平台、以供站人,其空间之广阔,若是两人分站在直径线两边,恐怕都看不清对面人是什么样;而最悚人的,是这一环平台中间,竟是个不见底的深渊!站在平台上往下看,下头万丈绝壁,而那彤彤红光就是从深涧底下照上来的,将四周嶙峋的石壁染得通红——原来这座庞然黑鼎是个无底炉灶,而这座宫观,自然也是架在这万丈深渊之上的!吴疾脑子里猛地迸出个念头:这怕是个休眠火山口吧?
白鹿归道:“这底下就是回龙涧,也是回龙陵的剑炉。龙涧下万年龙火不灭,哪怕扔下去一块废铁,也能淬出好兵器来。这炉鼎和宫观可以隔绝地热,以免烧坏了周围的土地。”
吴疾惊叹地抻脖看了看下头,说:“这要是脚滑了……”
白鹿归道:“过往有贼子下龙涧偷剑,是以这龙涧里头还有一道禁制,只要进了这鼎,就起不了风诀,有去无回。自此以后,就再没有人敢下去偷剑了。”
吴疾说:“不会吧,这都有人能下去?你们丢过很多剑吗?”
“不曾。正因为过往偷剑的都烧成了骨灰,掌门山人不愿多造杀孽,这才下了禁制。”
吴疾:李菊福!
白鹿归抬头往上看了看,忽道:“去。”他腰间剪龙舌应声出鞘,朝着上空飞去。吴疾抬头一看,才发现穹顶上竟然吊着无数以铁链悬挂的黑色铁块。剪龙舌飞到两人头顶正上头,倒着剑鞘敲了敲一根铁链,那铁链即刻哗啦啦地垂吊下来,上头悬挂的铁块正好垂到了两人面前。
吴疾:“这是什么?”
“剑模。”白鹿归冲吴疾伸出手,“把刀给我。”
吴疾听话地解下小羹汤,“要用这剑模做什么吗?”
“把刀直接放到剑模里,吊到龙涧底下,烧上七天,刀灵自然魂飞魄散。这刀灵既不愿意认你,不如直接炼死,以后再重新找一只愿意认你做主人的凶物做刀灵。”
他话音落下,吴疾还没来得及回答,在两人中间正要被过手的小羹汤突然微微一震,继而急剧晃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兴光:敲里吗,你听见了吗,敲里吗……
矮油!我希望我下章能写到和鹿哥去抓神奇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