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还未全暗, 夕舂仍有余温脉脉,可姜不和这话说来,就让人觉得格外凉快了。
举目四顾, 那小女孩已不见踪影, 却连一声脚步声都没响,这要是再觉不出不对来,就奇了怪了。吴疾忍不住活动了一下刚才扶起小女孩的那只手, 问姜不和:“怎么回事?”
姜不和道:“你方才见到的是生魂。还好我赶巧出来, 不然她没准要跟上你了。”
吴疾一听“生魂”二字,登时想起什么来, 说:“你是说那孩子是鬼?”
姜不和道:“生魂是生魂,鬼是鬼,这可是两回事。不过她此刻虽还不是鬼,约莫也快是了。”
吴疾明白过来, 心知这该又是什么超自然专有名词,他刚才回忆起的自然是之前在十里不同天所见的生魂,便问姜不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姜不和轻按着她肩膀,将她往自己刚才进去的那扇小门里带,“走,先进去再说。”
吴疾被他拐进了那扇小门,进去一看, 只觉得这里比外头还要瘆人:这里头是一方破败小院,堆满了香烛、草纸,还有几座塑得破破烂烂的神像, 神像的形象诚然和她原先所知的大不相同,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油彩画得随意到抽象,用色艳丽、口鼻歪斜,衬着黄昏一看,简陋之余还有几分诡异。
姜不和在她身后掩上门,才轻声解释道:“人一旦将死、濒死、新死,魂火将熄,生魂便会逐渐溃散。那些生前死后有知有觉、不迷不惘的,魂体自然是囫囵个儿来、囫囵个儿走,随尸身重归自然,这便是安息了。如不得好死,受了大苦,精神恍惚,难免生魂或离体、或生变,这便不是好来好去,死后尸身易生变化,或克及子孙、或伤及生人。”
吴疾听到这里,蓦地想起之前白鹿归将生魂送回死者尸身,之后尸身神情就变得安详的一幕,微觉恍然。
姜不和续道:“……只不过这些都是小妨碍,至多过上几十年俱能消散干净了。除非有大执念,或有其他机缘,生魂方能留在人世,从魂化鬼。这是极为少见的。”
吴疾听得“魂火”二字,已然和之前在甄浴那里看到的镜中魂火互相联系印证,而姜不和说到化鬼之不易时,语气格外加重,这事就显得有点复杂了。她先前听“鬼”字也听得不少了,十不像尊者可是有好几味营养成分同鬼有关。“既然这样,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变成鬼?”
姜不和见吴疾说“那孩子”时说得极其自然,就仿佛她自己不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一般,联想到两人一路同行,她一直表现出的超出年龄的稳当,心底泛起一些奇妙的观感,便想着一五一十地答她了。“你看见她头上的红绳了么?”
吴疾说:“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而且第一眼就觉得异常,所以还多看了好几眼。
姜不和道:“那条红绳,叫做‘鬼笼头’。就是你想的那个套牲畜的笼头。其实这东西本就是当笼头使的,只不过套的不是牛马,是生魂。它能保生魂不散,在人新死后,将生魂牵引到持缰人手中,点化成鬼。”
吴疾皱眉重复道:“持缰人?”
“就是给这孩子套上鬼笼头的人。神通千千万,不乏有驭魂策鬼的方术,这鬼笼头就是其中一类,应该是有修士看中了那小女孩,要令她化鬼。”
吴疾眉头蹙得更紧了,“化鬼之后呢?要用她做什么?”
姜不和道:“这就不为人知了。修士用鬼,做阵眼的、做看门的、做手段的,这都是有的,这样有主的鬼,就叫做伥。”见吴疾听到他说“手段”时眼睛眯了眯,就解释道:“比如趋使伥鬼来与人斗法,就是这样的手段。”
伥鬼这个词,吴疾同样也不是第一次听了。他暂时抛去这部分不想,转而捋了捋重点,问:“也就是说,那孩子是将死或者新死的人,是不是?那死者或是死者的家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吗?”
姜不和道:“人之将死,生前的事都想开了,天然化鬼的本就万里挑一,厉鬼更是难得一见,想捉鬼都捉不到。因此驱鬼的修士都是将生魂点化成鬼,这是必要趁着人将死未死、或是刚死时下笼头的,只因人死魂消,就在转瞬之间。过往是有些缺德的,打听着哪里有冤案凶案,去打新近横死的人的主意,或是避着人偷偷摸到伤病将亡之人旁边,用鬼笼头将生魂一栓,带回去奴役。”
吴疾一听这话,肩膀微微一动。姜不和按住她,说:“不慌,你先听我说完。也有自愿做伥鬼的,我就曾见过病重的母亲,为了照顾自己年幼的闺女,甘愿做伥鬼伴女儿长大,约定待女儿出嫁后,再去修士门下供人使役,生前是做仆人的,死后就做个鬼仆。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吴疾定住脚步,盯着姜不和问:“这样的事有很多么?”
姜不和被她问得微微一顿,说:“如今并不多了。鬼非人类,是人生前执念所化,没有七情六欲、不知寒暑饥饱,如人之幻影,过去修士炼鬼,多是贪其法力和凶性,不将鬼与人类比。现在就不同了,有些羽毛的修士都不肯这样,毕竟此法有侵犯死者尊严之嫌,方今已属下流法门。若是需要奴仆,有的是比鬼好用的,用鬼斗法,也绝不光彩。”
吴疾沉默地想:所以这也是殊途同归,从野蛮到文明,吃饱之后总要开始思考人权,净化能源。
他自己就曾经做过鬼,更对那段短暂又漫长的经历记忆如新,因此丝毫不怀疑鬼的存在,但对姜不和所说的鬼的定义,有些雾里看花、又有些被启发。假设鬼是人情感与精神的投影,但这世上又会有多少人愿意在自己死后,有个拥有自己形貌的幻影被人驱使呢?
姜不和见她沉默,弯下腰望着她,“怎么了,在想什么?”
吴疾抬眼回望他,说:“我在想那个要把小女孩炼成鬼的人的目的。就算那小女孩是自愿的,这么小的孩子,会真的明白成为伥鬼意味着什么吗?”
姜不和闻言,似有些惊讶,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些许弧度,说:“不急,我们一会儿跟过去看看。先让我把东西拿上,刚才半路出来找你,东西还没拿齐呢。”说着直起身,转头看了看院子四周,逡巡着走了一圈,把院子角落里扎好的几捆黄纸并几盏香烛挽在手上。
吴疾看了看他拿的这些东西,“这都是姥姥要的?”
姜不和道:“对。别看破破烂烂的,用处不小。走吧,咱们去找找那个小丫头。”
两人出了院门,姜不和又叮嘱道:“你现在魂火受损,能见鬼魂,遇上陌生人近前,可别轻易答应,更别伸手给人,免得又碰上一两个不干不净的过路的。”
吴疾点了点头,心想这病友果真博学,刚才说的头头是道,这会儿又是对自己的情况似乎十分了解,“等我好了,是不是就看不到这些了?”
“这个自然。难道你还想天天看这些么?”姜不和露出个有些狡黠的微笑,“你要是想看,也有法子能看得到。只不过这东西看多了,对生人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吴疾刚才看到那小女孩的地方。姜不和伸手示意吴疾站着别动,从怀中一捆线香里抽出一根,竖起来插在地上。那香看着做工粗糙,竟像是底端抹了胶水似的,稳稳的竖着立住了。他低下头,对着香头吹了口气,香头立刻无风起火,冒出一星火屑,勾出一缕袅袅淡烟。
姜不和伸指入烟一弹,原本还散入空中的烟线,即刻如有生命一般汇聚成一股,飘飘荡荡地指向了两人右手边的方向,仿若一条雾白的丝带。
吴疾见了这一手,惯常神往;姜不和推着她的肩膀往烟线所指的方向走,边说:“刚买回来就用上了,哎。”
烟线所指的路,极为人性化,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引着人走街串巷、仿佛规划出一条路线来,简直就是智能导航。路上也遇到几个行人,吴疾发觉他们都对这奇异烟线视而不见,而旁边的姜不和似乎看到了她的眼神走向,就猜出了她心里想什么,低声道:“他们看不见,咱们两个情况特殊,才能看见。”
吴疾:简直是谷歌眼镜么。
两人跟着烟线一直走,眼见越发走到镇子边缘了,四周民居越发破落稀疏。天色几乎全暗,普通百姓不愿多耗灯油,天一擦黑,几乎人人都早早关门睡觉,路上此时一个人影也无,唯独烟线在暮色里发出淡淡光芒,宛如粼粼光带,带着两人到了一条小路上。
吴疾正盯着烟线看,身旁姜不和倏地问:“怕不怕?”
这当然是个直男小人日常自带标准答案的问题,吴疾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啊,怕什么?”
姜不和隔了一会儿,语带无奈道:“夜半寻鬼,小姑娘还不怕黑。”
吴疾回过味儿来,被当作屁孩(还是小女孩!)照顾真是五味杂陈,只好安慰地回答道:“我一直不怕这些的。”
那边姜不和显然是听出她口气里的安慰,又是“哎”了一声,似乎是乐了,“你这小姑娘……”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停,话锋一转道:“快到了,慢一点。”
吴疾刚才和他说话,习惯性看他,这会儿经他提醒,朝前看去,才发觉前头一个拐角处,烟线越来越细,似乎是拐过去就要到目的地了。
两人如有默契地同时放轻了脚步,贴着墙根往前走。这一步迈出,不由得又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仿佛做贼,这贼的组合还很新颖。
姜不和伸手在唇边比了比,又往前比了比,两人继续往前走,探头往外看,就看到道路拐角尽头,有一幢砌着矮墙的寒酸茅舍,烟线一直延伸到这茅舍房门前,钻进了门缝。
天几乎全黑,这土路上也没有灯火,吴疾眯了眯眼,还待细看,忽觉后腰一轻,人已被姜不和捞起来,幽灵似的跃上了墙头。
借着夜色掩护,少年一身黑衣,和这黑糊糊的土墙和谐地融为一体。吴疾被他拦腰捞着,万没想到自己还有登高偷窥的一天,也没敢动,只得和姜不和交流了一个眼色。
正在这时,路口突然跑进来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口中咒骂着直直冲向茅舍门前,拍着门道:“开门!开门!”
茅舍的柴门被拍得吱呀作响,里头传来一个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你又去喝酒了,你……”
男人一脚往门上踢去,大骂道:“妈的,你磨磨蹭蹭什么!?”
这一男一女对话间,妇人正好将门打开,没防着男人这一踢,发出“哎哟”一声惨叫。从吴疾的角度看去,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形,仿佛那妇人似乎被门撞到了,又或是被那男人踢了个正着;两条人影纠纠缠缠,妇人啜泣出声,道:“郎中呢?阿莹要怎么办,你不是说今日就要请郎中来么……”
男人咆哮道:“请个屁的郎中,那小崽子死不了的,不过是装病!”
妇人颤声道:“你,你,那是阿莹的救命钱,你用来做什么了?你把钱还给我,我去……”
男人怒骂道:“去什么去!?两个死丫头都是野鬼上身,一起死了正好干净!”
妇人恸哭道:“你好狠的心,你……”她话及说完,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尖细细的小孩哭声,男人又叫起来:“死丫头,再哭连你一起打死了!”
吴疾听到这里,早已听不下去,拉了一下姜不和的袖子。后者回头望了她一眼,夜色中也看不清表情,只紧了紧捞住她腰的手,像一尾游鱼似的顺着墙边一飘,无声的落在了茅舍的墙头。
两人在墙头立定,朝下看去。借着里屋的一星灯火,只见院内一男一女,正在纠缠争吵,而屋内犹自有小女孩细细的哭声传出来。
然而这些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只因里屋破旧的房门前头,还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侧头靠着门扇,两只小手扒在门上,仿佛正努力去听屋子里正在哭的小孩的动静。
那一星微弱的灯火,将那小小身影头顶的红绳映衬得越发鲜艳,正是吴疾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单元真的不吓人啦!大家不要怕!放心吧因为我本身也是个弱怂哈哈哈哈
这几天动身回家了,耽误了将近半个月,奔波劳碌,憋了一肚子冤枉气,事情到现在只能算告一段落,后续还有一堆麻烦,只希望剩下的小半年能转运、顺遂一些。
也希望在看文的大家一切顺利!爱你们!!!
顺便求留言治愈一下……嘤嘤感觉留言的大宝变少了好多……快来告诉我我写的超级好嘛(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