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剑少年下了车,脚下生风,自顾自当先往店里走了进去。三女里其中一个解开帽子,娇声抱怨:“热死了,热死了。鹿师兄,咱们去喝茶么?”这一露出真容,是个长着张小圆脸、一对圆溜溜大眼睛的妙龄少女。她说完这话,就要去追那个佩剑少年。
只是小圆脸刚迈出一步,另一个女子就上前拉住前者的手,柔柔地轻声说:“何师姐等等我。”声音娇娇怯怯的。
“何师姐”只好停下来,“哎,快点快点,我要渴死啦。”
吴疾目送这一拨人进了店里,注意力这才回到正在解释的鲁老板身上:“……那四位我也不知道来历,为这一程路,许了重金,还签了契子,只要我把他们带进不同天五里,就自行下车,后事并不与我相干。”
黑脸听得一愣一愣的,刚要再问,身后倏地响起一道悠悠然的女孩声音:“这个简单,那我也签个生死状不就完了么?”
他回头一看,就见小娘子俏生生立在那里,帽檐下仅露一双眼直勾勾地看住鲁老板。
甭管是乡野莽夫还是富贵行商,这时大抵都不能免俗;鲁老板自然也当场心旌摇荡地被那双眼看得怔住了,待黑脸殷勤招呼一声“小娘子出来了?怎不歇个午觉?”,这才回过神来,张口欲要再劝,却见眼前女孩递过一只手,掌心里躺着一枚澄黄的金饼。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是价钱的问题,那就是价钱不够高的问题。吴疾祭出高额杀器,最终还是令鲁老板动了心,松口答应带他过十里不同天。这还有赖于鲁老板是个识货的行商,知道吴疾给的通宝是能几州通兑的好东西,比起一般碎金银性价比高得多了。不仅如此,吴疾还拿出第二块金,向鲁老板兑成了更易流通的银元铜板,这下也算不愁零花了。
车队要休整到晚间再走,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休息。鲁老板趁这功夫,先带着吴疾去认脸,因为车队里只有一乘车是还有空位能坐人的,正是之前那师兄妹四个人坐的那一辆。
一大一小进了店里,见那一行四人正在喝茶饮冰――只有佩剑少年面前放着一碗寡淡的茶汤,三个女子则都捧着冰碗。毕竟吃冰得用嘴,是以三人都解开了帷帽,各自露出脸面,引得店里其他客人偶有侧目。
这三个妹子里,以一个坐在中间少女为最,吸引了绝大部分客人的目光。她生得眉目娇美含情,肌肤白腻,弱质纤纤的身段,格外惹人怜爱。吴疾一下就能断定她就是先前拉小圆脸的那一位,无他,声音太对得上这张美得柔弱的脸了!
同她相比,剩下两人就有些不够看了。除了小圆脸之外,最后那名女子看着年纪最长,五官仅说得上端正,长处只在身条儿比其他两个少女修长一些而已。
鲁老板上前道:“诸位,晚间这位小娘子要同我们一起上路,届时要与四位共乘一车。”
小圆脸闻言最先回头,“哎呀,老板,这是怎么说的?我们不是包了你的车么?”说话间瞥向跟在鲁老板身边的吴疾,见后者低着头戴着帽神神秘秘的,更奇怪了,“还是个小孩子,去十里不同天做什么?”
鲁老板面有难色道:“可供客座的车本不多,前头那几辆都是男客,小娘子同乘多有不便。三位女侠都是善心人,还请担待些,这位小娘子实在是有急着赶路的难处。”
小圆脸还待再说,却被那名高个女子给截了话头:“田田,算了。多一人也不当什么。”
鲁老板忙冲高个女子感激道:“还要劳烦娄女侠一路多关照了。”说着为吴疾介绍,“这位是娄椿娄女侠。”
娄椿冲吴疾点点头,神色间却殊无亲近之意,隐隐透出拒人的矜持。“小姑娘,我们四人乃是同门,这是我师妹何田田。”指了指小圆脸。
倒是那个最漂亮的柔弱姑娘,不等娄椿介绍,就主动冲吴疾露出个笑容,软语道:“小妹妹,我叫李星涵。你叫什么名字?”
吴疾对软妹还是格外耐心些的,报了名字:“吴疾。”
李星涵愣了一下,轻声说:“小妹妹的声音真好听。”
何田田噗嗤笑了:“咦,这是什么怪名字,半点不像是女孩儿家的。”
这话题一岔开,倒没人去介绍那个少年剑客了。何田田说完这话,不待众人反应,自顾自抱着冰碗大呼舒泰,又凑去问佩剑少年:“鹿师兄,你怎么不吃冰?天气这么热,你……”
少年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窗外,似乎在观察什么,全然无视了众人刚才一番答对,被何田田问了两回,才舍得开金口吐出三个字:“我不热。”语气冷漠,心思全不在此。
何田田嘟嘴道:“不吃也罢了,反正这冰碗里头酿的果子好没滋味,比咱们那里的差远了。”
李星涵柔声说:“何师姐,师兄本来就不爱吃甜的。”
何田田看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小师妹懂得真多。”
鲁老板咳了一声,道:“那就不搅扰诸位了。”又叮嘱了一遍上车集合的时辰,就走开了。
吴疾看着这一幕,觉得颇为怀念,怀念里又有点牙酸:以前他每回出去跟朋友聚会,总是在妹子里扮演这个少年的角色。而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小透明。
长途车票已落实,吴疾也觉得有点累了,他当然不会无聊地留下围观同门年轻师姐妹较劲,干脆回去补眠。这一睡睡到了日头偏西,才被黑脸敲门喊醒,开了门,黑脸塞给她一手厚包袱:“小娘子,我帮你收了两套大衣服,进了不同天必要穿用的。还有棉鞋、面衣,都窝在衣服里头。”
吴疾道了谢收下,把包袱往身上一扎,跟着黑脸走到店外,马车已套好等在那里了。车厢有一面是只挂帘子的,这会儿车帘扎了半幅,眼见娄椿、何田田和李星涵已经坐在了里面。
吴疾同黑脸道过别,钻进车厢。这就不像薛家那种超自然牛车了,里头的空间该是多少是多少,坐满了人外加各人行礼,就有点挤。他捡了角落坐下,拉下帽檐靠在车壁上观察外头。
车队里喧喧嚷嚷,鲁老板亲自牵了一架驴拉的形制奇特的木车往车尾这里来,只见车上摆着一双击鼓木人,各自抬手举槌望鼓面而跪。鲁老板牵着车走到车队最后头,卸下车轭挂在尾车上,再将驴牵走。吴疾看他路过自己车前,还是好奇,歪出头去问:“鲁老板,这木车是干什么用的?”
鲁老板道:“要过十里不同天,需仰仗这记里车,小娘子到时便知。”
这时车头有人起嗓喊道:“当家的,起更了!”
鲁老板喝道:“这就走罢!”
他一声令下,就听鞭声四起,脆生生地交织在一起,车队缓缓往前动了起来。
吴疾正纳闷那位小鹿剑客(他因为何田田那句“鹿师兄”而延伸出的代称)去哪了,就有一乘马从车后绕过来,骑马的正是小鹿剑客。少年绕到车旁,缓下马步,冲三女道:“你们坐车,我在外头看着。”仍是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话落就催马跑到前头,动作行云流水、脑后细辫随发飘起来,拂过他欺霜的眉目,哪怕摆着一张扑克脸,也不掩少年风流。
吴疾瞅瞅他背影,……果然还是矮。
暮色渐合,日轮愈沉愈深,给周遭荒原铺上一层益发干热的橘红色。车子并不平稳,很是颠屁股,吴疾望了望马车上扎着的厚棉帘子、车厢里铺着的褥子,心里也跟着发燥,干脆闭上眼假寐。耳边时断时续的听着娄椿和何田田对话,何田田的嘴巴仍是闲不住的:“师姐,这可真热死人了,咱们又不要这些破褥子,不如一会儿退给别的车去……”
娄椿看了吴疾一眼,对何田田说:“忍一忍,不过就几里路。”
何田田小声咕哝:“唉,就知道多了个麻烦……要是就咱们三个,自然不必……”
吴疾听在耳里,就当一阵风过了,自管慢慢地把自己颠睡了。车帘外热风扑面,还有些碎砂时不时扑到人眼上,何田田咋呼了一阵也嫌扰人,只好也闭上眼养神。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吴疾半醒半梦地觉得热风温和了不少,再就变成了凉风。他正觉得有些舒服,不意这凉风渐渐吹得透骨起来,直到突然又是一道风扎进衣服的缝隙,吴疾一个激灵,突然被一阵寒意冻醒了。
他向来觉轻,意识片刻就清明,正看见车把式在解车帘,见他醒了,叮嘱道:“变天了,小娘子快快加衣裳。”说着放下了两重厚棉车帘,四边扎好。何田田、娄椿和李星涵也醒了,各自找外套披挂。
吴疾一边解包袱,一边问车把式:“已经进了十里不同天了么?”
车把式道:“早进啦,这会儿已经快走了一里了。”
走了这么久,才走了一里地?吴疾探头去看外面情况,饶是他头脸都包好了,也被骤然扑面而来的寒风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他看到外头情景,只觉得这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夜的意义。
现代文明社会都市里,几乎没有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薛府五年,他也从未见过灯火熄灭;从薛家出来亡夜奔,那是天色渐亮,及至一路行来,都有村有城,总有光源。
可车队现在却着实是进了无人区,举目四望,是无垠混沌的黑暗,唯有一架架马车上拴着的风灯摇曳,散发着微弱可怜的光。
这黑暗沉沉压下来,压得人眼都开始难受,无法聚焦。吴疾眨了一下眼,仅这一会儿,寒冷就如有实质般益发浓郁起来,仿佛无形的小刀轻轻割了一下眼皮。再一个呼吸,口鼻间竟然冒出了白气。他立刻缩回去,抓出包袱里的衣服,黑脸办事讲究,居然还是一件滚了毛的大氅。他三两下把自己裹好,外头车夫也利索地披挂了斗笠蓑衣。
车夫扬鞭喝马,又在外头提高声音道:“诸位切切当心,能套的衣服都套上,万不可着凉。”
吴疾刚要答一声,立刻就有一股冷风灌进嘴巴,随即感觉到舌尖一抹湿冷的冰意化开。定睛朝天看去,外头竟然开始下雨了!
几乎是在他意识到下雨的一瞬间,刺骨寒冷的冰雨就由疏到密,被骤然加力的大风刮得斜刺里打来。拉车的骡马都披上了蓑草编的大席子,饶是如此,仍被豆大的雨点淋得东倒西歪。
雨势愈急,最后近乎连成一线。车厢被刮得震动不止,李星涵脸色发白,轻声道:“前脚还是艳阳荒草,后脚就变了寒风疾雨,真有这样的地方……”
何田田翘着嘴角道:“这点阵势小师妹就害怕了?真羡慕你,千娇百宠的,到底比我和娄师姐这样老是在外头磋磨的可人疼多啦。”
李星涵不知该如何回答,无措道:“何师姐,我……”
一直一言不发的娄椿突然开口道:“下雪了。”
――的确是下雪了。大雨下过最后一泼,就仿佛老天爷随手倒了一盆水,倒净了,立刻又筛起雪粒子来。烈风裹挟的雨滴里,竟然逐渐掺了白沙似的雪粒,没有一丝飘雪的风情,端地不比下刀子好多少。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洞彻天地的鼓声!
这鼓声“咚”地漾开,回声丝毫不逊于呜咽的风雪呼啸,直如敲在人心上,也盖过了整个车队牲畜暴躁的嘶鸣和骚动的人声。吴疾听得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是车尾先前那道载了木鼓的小车。
车把式一甩鞭子,高声喊道:“鼓响喽!”
立刻就有前车的伙计答应,跟着吼道:“鼓响喽!”
吴疾正往那木鼓小车的方向看,只见那对跪坐的木人,木肢活动,又“咚”、“咚”地敲了两下那顶木鼓。与此同时,车队首尾相闻,车上的伙计们齐齐吼道:“恭州汾县鲁三友叩门来了!”
这么多人一起高吼,气势一时间倒仿佛压过了这无垠黑暗和如刀风雪的天地之威。伙计们连吼三遍,最后一声落下,漫天雪雹里突然亮起了一道说不清远近的灯光!这灯光越来越亮,不一会儿就照出了一方小楼的轮廓,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车队旁边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