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顾的院子离薛府一侧门不远,小钏儿人瘦力不弱,背着薛元顾跟在小娘子后头,眼睁睁看着女孩轻车熟路地绕过夜巡的护院,还放倒了避不过的几个守门护卫,后者甚至都没发觉女孩的存在,就失去了意识。
他心目中薛暮凝五年的人设,在今天这个诡异的晚上碎得稀巴烂,更被她始终挂在嘴边那一抹笑给笑得腿软。
吴疾当然不是带笑杀人的变态,只是压抑久了一朝释放,实在是控制不住面部肌肉。五年来在脑子里重复过无数次的逃生路线早背熟了,一路畅通亮绿灯。逃跑这事本来就得背着人,他一开始就没想过一路打出去,循着护院的巡逻盲点走,只需要提防万一撞见人的可能性就行了。
想逃跑想了这么多年,这一晚,他反倒出奇镇静。
马厩就在贴着府门的第一重院子里,他对小钏儿说:“大公子的马不是你管的吗?去牵两匹过来。”
小钏儿声音微弱道:“马厩后头的灶房,晚上常有人在的。”
“大晚上钻灶房干什么?”
“偷、偷夜宵……”
小钏儿自己去牵马当然是没人会多问的。吴疾打发小钏儿过去,把昏迷的薛元顾往暗处一放,隐在花丛里看点着灯的灶房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里头果然有人,还是熟人――灶上烧着茶,苟娘子正和几个粗使丫鬟乐呵呵地就着热好的点心打花牌。
仆人轮休又不能出府浪,自然会想法在城池似的薛府里找找乐子,这也不出奇。吴疾无声地盯着远处小钏儿牵了马出来,偏巧苟娘子抬抬屁股,走出了灶房。为防她发现晕倒的薛元顾,他便摸过去,等她转过没窗那面墙时,无声无息地从黑暗里伸手把她劈晕了。
这一招和古装剧里劈后脖颈子的反科学可是截然不同的――吴疾脑子里这一招,要晕人,打的是两边侧颈,拿捏着扎两道真气进去,绝无后遗症。他约莫着那是颈动脉窦的位置,武侠风里还透着亲切美妙的科学气息。
他是不想伤人的,伤人就要结仇了。逃跑归逃跑,他没必要也没资本和薛家这种庞然大物结仇。
苟娘子倒在地上,腰间一抹反光吸引了吴疾的注意。仔细一看,居然还很怀旧:正是他刚见到苟娘子时,后者用来辨别小丫头健康与否的那面小镜子。
吴疾顺手把这镜子取下来,这时身后小钏儿也牵着马过来了,甚至还很知机地给马蹄包了草。吴疾攥着镜子在手,小钏儿一脸惊讶地看着镜面咦了一声,引得他也顺着小钏儿的视线低头看去。
他犹记得当时苟娘子照出的人影,都是黄黄白白的。拿起来朝小钏儿一照,确实是淡淡一团黄气不错。再照照自己,还是刚才看到的那样:
雾蒙蒙的镜子里,滚着两簇紫红交织的气团。
当下也不是研究这个时候,吴疾收起镜子,示意小钏儿跟上。小钏儿把薛元顾扶到其中一匹马上捆好,三人两马眼看就要到了府门外头。
夜色里,紫藤幕下的小门矗在那,没上锁,也没人看守。
吴疾知道这门向来没人看守,不仅这扇门,薛府所有的门入夜都没人看守,但他却始终琢磨不通为什么没人看守――府里头护院见天儿巡逻,反倒是门口没人守,确实奇怪。
正在这时,马背上的薛元顾突然动了动,似乎是恢复了意识。吴疾余光察觉到了,刀鞘递到他喉咙边上,颇有闲情逸致地逗他:“大哥哥千万别喊。我可不想杀人。”
薛元顾果然醒了,他压着嗓子咳出一口血沫子,“……你逃不出去的。”看来醒得似乎比吴疾想的更早一些。
吴疾当他撒气过嘴瘾,不理他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再三步就能推门,两匹马突然住了步,甩甩头,烦躁不安地喷起响鼻。
薛元顾总算急了,恶狠狠道:“薛府规矩,入夜鸡鸣三声,不许出门。晨起鸡鸣三声,府门才开,你不知道吗?”
“你这会儿还在跟我讲规矩呢?”吴疾顿住步子,颇惊奇地看他。
小钏儿胆怯地拉住吴疾的袖子,“小……小娘子,咱们府里这规矩的厉害,您还不知道,从前也有夜里不守规矩摸出去的,都再没回来过……”
“没回来过是什么意思?”
“小的也不知道,”小钏儿一脸快哭了的表情,“都是大活人,出了这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这么没了啊……”
吴疾看薛元顾,“你知道吗?”
薛元顾不说话,薄情的凤眼带恨地瞪着他。
“行,你不说,那咱们一起出去试试,到底是怎么个有去无回法儿。”吴疾干脆地夺过马缰绳,就要推门。
薛元顾恨得快咬碎了牙,“你站住!大门上那两只震门狲,白天入画,晚上守门,是只许进不许出的凶物,见了活物就吞!”
吴疾福至心灵,登时想到了什么,“你说的是大门上的门画?”那两只踏着花草祥云的白色巨兽,虽然只是五年前看了一眼,但记忆犹新啊!
“不然你以为凭那几个杂碎下人,就能守得住我家宅平安么?”
怪不得门口不放守卫。
吴疾逗小孩:“大哥哥,那你说我怎么办啊?就这么杀出去行不行?”
“就凭你的……”薛元顾冷笑一声,正要开嘲讽,却又住了口:凡人武功再强,和连修士都能吞得入口的震门凶兽相比,诚然是天大的笑话,可他嘲讽了薛暮凝的功夫,无异于也是在自己脸上扇耳光。
吴疾听了他前半句,自然知道了后半句。他也没心思逗小孩了,走上前捏着薛元顾的下巴,摇了两下:“这东西再凶,你们也肯定有控制它的方法。要怎么破解?”
薛元顾眼神都被他摇得不对了。
吴疾不耐烦了,“你不说也行,我就硬杀出去。要是出不去,咱俩就互相垫个背。”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这出出进进的,全跟着鸡鸣来,是不是和鸡有关?”说着转头看向小钏儿。
小钏儿打了个哆嗦,道:“小娘子,咱们府里报晓的不是凡鸡,也是一只灵物,名叫兴光,兴光园的名头就是这么来的。”正是吴疾之前听墙根时经过的那个养鸟园子。
薛元顾急怒,眼神阴鹜地看向小钏儿,“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见他是这个反应,吴疾一下子安心了:果然和鸡有关。
……
吴疾折回兴光园一遭,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提着一只通体雪白、胸凸尾翘、冠如牡丹簇的公鸡站在了府门前。
小钏儿嘴里轻飘飘一句“不是凡鸡”,可真是太看低这只鸡了――吴疾那只伤手,这会儿已是血肉模糊,正是这只鸡的杰作。说它是鸡,也有点委屈――这鸡趾披金鳞、利爪如刀,鸡喙和鹰隼一样长着带血槽的倒刺弯钩,威力堪比□□,碰上了就得掉下一块肉来。不仅如此,这鸡翻转腾挪身法诡谲,又十分躁狂毒辣,功夫甚至远在薛元顾这个大活人之上。
吴疾经常喂鸟,对这鸡有些印象,从来没近前搭理过,却没想到日常见到的东西竟然还有这种门道。如今这鸡做了他阶下囚,嘴和翅膀、两爪都被绑着,依旧并不驯服,一双金黄鸡眼泛着泠泠凶光盯着他,脖子上的鸡毛根根倒竖。
吴疾先前还不信这鸡一叫就能驱退超自然门神,吃了这鸡的苦头,稍微也信了几分(这鸡武功可比薛元顾还好),可仍有疑虑:“就这么在兴光园养着,要是有外人混进来偷鸡呢?”
薛元顾被他钳制着,无法不答。“兴光园里还有一只小震门。这府里能出入兴光园的人,都是我爹点了头的,有点武功的都进不得……那些下人就算动了歪脑筋,也制不住这鸡的。”
奥妙挺多,吴疾甚至都听出点兴趣来了。“现在怎么着?”
“……鸡一叫,震门狲就回画里去。”
吴疾拉开鸡嘴上的绳,这鸡一昂头,就要啄他!他眼疾手快掐住了鸡后脖儿,也有了几分火气,拎着鸡晃了晃:“或,你挺能啊?叫吧。”
可这鸡似乎通人语似的,凶恶的鸡眼里甚至有一丝冰冷嘲讽,偏就闭紧了嘴,挣扎着想回头刀吴疾。小钏儿帮着上前去引逗鸡叫,也是差点被开了道口子,根本没用。
时值盛夏,天亮得早。跟鸡折腾这么半天,天色都不像刚才那样黑了。吴疾脑壳里蹭蹭冒火,这鸡再不开口,还是一样得折在这儿。他冷笑一声,推开小钏儿,拎着鸡三两步走到府门口,握住了门环!
小钏儿吓得都筛糠了,“小娘子,使不得!”
薛元顾也彬不住了,“你疯了!?”
吴疾冲薛元顾寒声道:“什么吃活人的门神,那是我从你嘴里听着的,不是我亲眼见过的。这鸡要是不灵光,正好让我见识见识到底有没有这东西,我今天要是走不出这个门,也好死了这个心。”说完猛地拉开门扉!
门扇洞开,霍然显露出外头夜幕深深下让人觉得有些遥远的城影轮廓,那是吴疾从没到过的地方。
吴疾站在门槛里朝外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是走到这一步还半路折了,倒不如直接冲出去爽快――他毕竟已经憋了五年了。
夜很静,静得不同寻常。
一股奇异的、搀着花香的腥味儿飘飘悠悠地扎进了人的鼻子里,在这种夜里分外提神。
吴疾只觉得眼前一花,旋即看到两道庞然的白影,仿佛以夜为池的游鱼,灵活而柔软地滑到了门边。
这两道白影在黑暗里散发着朦朦的柔亮白光,凑得近了,香味、腥味就都扑鼻而来;它俩原本是光滑如水银的一团,立定之后,抖了抖,动作就像出水的狗,抖出一身雾蒙蒙的白毛,继而伸展出四肢、头颅,化作两只又像豹子、又有些虎态的白色大兽,拖着两柄如烟一般柔软弯折着的长尾,与门扇上画得别无二致。
两只大兽如镜像双子,动作同步地缓缓地抬起眼,看向立在门后的女孩。大兽的眼没有瞳孔、一片混沌的灰白,骤然看去竟有几分狭媚,在看到吴疾的一瞬间,就十分类人地流露出贪婪和饥饿的神采。
在被那眼睛盯住的一瞬间,一种不受意识控制的冰冷恐惧,由上而下地笼住了吴疾――这种恐惧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更像是青蛙遇了蛇、蛇遇见了鹰,是天敌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极端恐惧。
香味来自于这两头震门狲脚下不时浮现的幻雾花影,而那腥味正来自于它俩越张越大的口中;如果说刚才它们形貌还有几分美丽威严,那么此时它们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和那口里头翻滚着血泡和无数张哭丧人脸的幻影,就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了。
吴疾头皮发炸,抡起胳膊直接把鸡扔了出去!
打从震门狲现身起,兴光鸡就炸起了一身的毛,整只鸡看起来膨胀了一圈有余!教吴疾这一扔,这鸡也丝毫不惧,三角的鸡脸上甚至显出兴奋之色,张开它泛着金光的锋利鸡喙,无声地扑向了面前小山一样巨大的震门狲!
和震门狲相比,兴光看上去实在太小,令它这好斗的做派都显得有些荒诞不经的可笑。可在它扑出去的一刹那,两只震门狲就闭上了嘴巴,鬼魂似的朝后滑出丈许距离,四只闪着幽光的眼睛齐齐盯住了在地面上奋力扑腾着的鸡。
鸡浑身被缚,只有脖子以上还能灵活转动,在地面上无声的扑腾,但还是固执地不肯张开鸡嘴叫一声。
吴疾就这么看着鸡折腾了好一会儿。震门狲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鸡,似乎忘了门里人的存在。
他直接深吸一口气,一步跨出了门槛。
他人探出门槛的一刻,两只震门狲齐齐分出一只眼滚动着看了他一眼,像极了一双眼球可以各自为政地转动的变色龙,又平添几分诡异。有那么一刹那,它们似乎很想扑上来;但在吴疾重新拎起鸡时,它们的注意力又落在了鸡上,再次不着痕迹地退了退。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吴疾回过头,把已经吓得瘫软的小钏儿拖出来,“不想死就自己走,我没手带你。”鸡还在他手上挣扎,看着极其危险。
小钏儿立刻绷着腿站起来,一手牵着一匹马,马上被绑着的薛元顾脸色已经青了,额头上的冷汗慢慢滴下来。
吴疾就这样一手抓鸡、一手捉刀,后头还带着两个累赘,走出了薛府的大门。两只震门狲绕着他们打转,虎视眈眈,但却不上前。就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时,一双大兽似乎终于放弃了,轻盈地转过身、重又慢慢化作银白绸光,时而分开、时而姿态完全一致地朝门墙的另一边慢慢飘远了。
吴疾的头发在刚才那艰难的几十步里已经完全汗湿了。仅仅是一对为人所驱使的灵异怪兽,已经让他感觉到近乎丧失自尊严的恐惧。而就在一小时之前,他还在对自己这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七日武功”踌躇满志。
摁着鸡脖子的手后知后觉地开始酸疼,吴疾提起鸡,打算把这鸡原样绑嘴拴好。谁知这鸡趁着他松了一点它的脖子毛,反嘴又是一啄!
吴疾躲过这一嘴,不免有些迁怒,把鸡往小钏儿怀里一塞,就手就去拔刚才一直没出鞘的小刀,“反了你了。”
就在他拔刀的这一刹那,薛元顾眼都红了,“快停手,你――”
还是没来得及,刀已经出了鞘。从前吴疾在电视剧里看大侠宝剑出鞘嗡鸣,就当是配音演员在幕后敲不锈钢盆,只觉得都是臆造的。但这不盈一尺半的小刀出鞘,竟瞬间响起一道悦耳之际的清亮刀鸣。
吴疾见薛元顾上火,满以为这刀还能弄得风云变色不成?可一声刀鸣过后,也不过就是雪练似的一弯锋利秀凛的刀,刀尖儿有些特别,是直的,倒有点儿像裁纸刀的刀头。他瞥了薛元顾一眼,“怎么了,又有什么讲究?”
旁边小钏儿愣是没摁住被吴疾激怒的兴光,鸡猛地一拱,一爪子蹬到了刀上!鸡爪看起来倒是比刀还凶,可刚一触到刀身,就沁出一抹血痕,被划伤了。薛元顾第二次来不及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鸡挣扎的动作一停,接着刀身上亮起温温润润的光膜,一路顺着鸡爪覆住了鸡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兴光定了格,包在光膜里的身体一下子就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被“吸”进了刀里。
薛元顾眼睛都气红了,“你――你――”
少年一口气哽完,总算开始说囫囵话了,怒极反笑:“薛暮凝,你很好,人间难求的奇兵,落到你手里,竟然附了这么一只扁毛畜生的魂魄……你逃罢,你今天不杀了我,总有一天还会落到我手里,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
吴疾听得似懂非懂,低头看看刀,那一团“鸡灵”(这么说准确吗?)被这小刀慢慢从刀头饮到了刀根,荧荧照出靠近刀柄上刀身的三枚小字。
“小羹汤?”吴疾说,“这是刀名吗?真野趣儿。”
薛元顾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染上了一丝疯狂,一个字都不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