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声音逐渐远去。
许向军耳朵里轰的一下, 嗡嗡嗡作响, 他不敢置信地绷直了脊背,直愣愣地盯着医生。
医生心里打了个突, 当医生最怕遇上这种有背景的病人, 动辄得咎, “首长?。”
许向军轻一脚重一脚的回到病房,在门口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啪嗒’一声扭开门锁。
面无血色躺在病床上的文婷睁开眼,苍白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颧骨突出,脸色青白。
许向军定定的望着她, 疑惑自己怎么就没有怀疑过,她说是胃病,他也就信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话中的悲凉令文婷油然而生一股快意, “告诉你,让你同情我吗?”
许向军怔然, “你该早点做手术的。”可现在晚了, 太晚了。
文婷嗤笑一声, “老首长做了手术, 只熬了五个月,我已经活了八个月。”最开始去过医院,当做胃溃疡处理了,好一阵歹一阵就没心上去, 结果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没得治了,所有治疗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还得饱受非人的痛苦。
就是位高权重如老首长,国内国外专家都请来了也没有战胜病魔,反倒在痛苦之中离世。
她不想遭这个罪,与其在病榻上度过余生,不如尽量安排好子女的未来。思及儿女,文婷眼底滚下热泪。文诗和小磊还这么小,小磊还没毕业,文诗还没对象,她走了,姐弟俩可怎么办?
文婷只觉肝肠寸断,泪如泉涌。
许向华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忙通知了家人,尤其叮嘱许家康一定要带夏莲去医院,不能在这种事上落人口舌。
逗着小元宝的孙秀花愣住了,纵使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听闻噩耗,终究难受,那毕竟是陪了她儿子二十来年的老婆,孙子孙女的亲妈,想想爷三,孙秀花眼眶泛了红。
许向华回房拿了一张银行卡,随即带着孙秀花前往医院,其他人都在外面,得晚一点过去。
医院里,许文诗坐在病房外长椅上轻轻抽泣,她妈挂了点滴睡着了,她不敢待在里面,怕哭声把她吵醒。
哪怕过了一夜,许文诗依旧不能接受她妈得了绝症的噩耗,她妈只是胃不好而已,她妈才44岁,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得那种病的。
许家磊猩红着眼,静静的陪着她。
见到孙秀花,许文诗站了起来快步跑过去,无助的抓着孙秀花的手,哽咽,“奶奶,奶奶,我妈……”捂着嘴泣不成声。
孙秀花也红了眼,抓着她的手,“别哭,别哭,咱们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来的路上,她已经问过许向华,这病麻烦的很。
许向华拍了拍眼眶泛红强忍着悲伤的许家磊,许文诗已经慌了神,他不能再乱了阵脚。
“四叔。”许家磊挤了挤嘴角,嗓音沙哑,他昨天一夜未眠。
“你爸在里面?”许向华问。
许家磊点头。
许向华和孙秀花便推门而入,许向军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忙站了起来,“妈,老四,你们来了。”
但见儿子胡子拉渣的憔悴样,孙秀花心里一抽。
许向华暗暗一叹,这夫妻俩有龌龊不假,可相伴二十来年,还育有一子一女,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望着陷在病床上的文婷,许文诗捂着嘴压住呜呜咽咽的哭声,她妈都瘦成这样了,为什么她没有早点发现。要是她早点察觉到不对劲,她妈是不是就还有救。
许文诗想起她打电话回家说不回来吃饭时,她妈轻声的抱怨。她爸老是待在部队,小磊住校,她还老是不着家,整天跟着别人出去玩,能出去玩还是她妈给的钱,后悔再一次排山倒海袭来,她为什么不多陪陪她妈,为什么?
许向华示意许向军出来,把银行卡递过去。
“她有医保,我身边也有点钱,”许向军扯扯嘴角,“不够我会跟你借的。”
许向华还是把银行卡硬塞了过去,“你用的着跟我分的这么清楚吗,一些好药不走医保,用起来没个数的,这卡你先拿着,密码六个六。”又道,“国外医疗水平更先进,要不要送出去,我有几个华侨朋友,能帮忙联系医院,费用上你别担心,现在最要紧的是身体。”
抓着薄薄的银行卡,许向军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再拒绝,“我问问她的意见?”
见他萧瑟模样,许向华心里也不好受,拍了拍他的胳膊。
“老四,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命太硬,家康他妈病没了,现在她也病了。”许向军抹了一把脸,声音苦涩。
许向华,“说什么呢,生病这种事又不是人力能控制的。”
许向军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再回到病房,文婷还是没醒,许向华和孙秀花略坐片刻后离开。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许家康开车去接夏莲。
“先去趟医院。”许家康油门一踩,滑入车道。
系着安全带的夏莲忙问,“怎么了?”
许家康皱了下眉头,“许文诗她妈住院了。”昨天刚和他爸说了那事,她就住院了,哪有这么巧,怕是两人吵架,把文婷给刺激了,然后毛病爆了出来。
夏莲怔了下,“什么病?”
“胃癌晚期。”许家康口吻平静,不然还要他痛哭流涕吗?不幸灾乐祸,都算他厚道了。
夏莲愣了愣,一时倒说不上什么滋味。她肯定是不喜欢文婷,因为许家康是她丈夫,立场决定了两人的关系。可知道她得了绝症,不免唏嘘。
抵达医院后,两人去买了一个果篮和几盒营养品,随后去了住院楼。
病房里只有文婷母女俩,许向军和许家磊去见医生了。
“二哥二嫂。”见到两人,许文诗有些高兴。
许家康把东西放下。
夏莲从包里拿出许家康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在床头柜上,“阿姨感觉怎么样?”
文婷抿了抿嘴角,“还好,辛苦你们跑一趟了。”目光一滑,落在神情淡漠的许家康脸上。
迎着她的目光,许家康神色如常,说不上高兴,更说不上难过。
他心里肯定很高兴,高兴她遭了‘报应’,文婷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你们出去下,我有话想和家康说。”
许家康挑了挑眉头,意味不明的望着文婷。
夏莲和许文诗皆是一惊,尤其是许文诗,惊疑不定的看着文婷,目光里充满了担忧。
“诗诗,出去。”文婷声音拔高了些。
许文诗咬了咬唇,央求地看着许家康,希望他能看在她妈生病的份上,留些情面。
夏莲亦是不放心地看着许家康,许家康安抚的看她一眼,还弯了下嘴角。
夏莲便道,“那我们先出去了。”说着拉上了不是很心甘情愿的许文诗。
白色的病房里,只剩下躺在床上的文婷以及站在几米外的许家康,一时之间落针可闻,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文婷抬眼看了看即将挂完的盐水瓶,又低头看着插着针头的手背,最后目光移到许家康身上。
许家康垂眼看着她,神色淡然。
“我活不长了,老天爷替你报了仇,你满意吗?”文婷直勾勾的看着许家康,目光尖锐。
许家康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话,“喝汤的时候不小心吞进去一只苍蝇,要么吞下去,要么吐出来,千万不要放在嘴里反复咀嚼,恶心自己也恶心别人。”
他吐出来了,不过显然她还在反复咀嚼,还有许向军。说来可笑,他这个受害者已经走出那件事的阴影,而这两个人却至今深陷其中。
他曾经怨恨过许向军为了那两个小的选择了让他受委屈,后来倒有些同情他们了,生活在父母不睦的环境里。他是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的家庭温暖和谐,他很幸福。
文婷愕然,怔愣愣的看着他,手指忽然痉挛,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当年她为了维护自己领土的完整,驱逐许家康。她成功了,许家康走了。可她又是失败的 ,她赶走了许家康,同时也赶走了许向军。
从许家康离开那一刻起,她们这个家就散了,再也不完整。
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消除影响。十九年,整整十九年,许向军依旧耿耿于怀,而她又耿耿于怀他的耿耿于怀。
哈,他们夫妻就这么互相折磨了十九年,她到底图个什么,这十九年来,她到底图什么?文婷觉得前所未有的讽刺,她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妈,妈?”一直留意着病房内动静的许文诗听得声音不对,立刻冲进来,见文婷又哭又笑,顿时惊慌失措地冲上去拉着文婷的手,急问,“妈,妈你怎么了?”
文婷悲不自胜,泪珠滚滚而下。
“二哥,你到底跟我妈说了什么?”心慌意乱的许文诗忍不住怨怪地看着许家康,“我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瞥一眼为打抱不平的许文诗,许家康呵了一声。
夏莲蹙了蹙眉头,颇为不满许文诗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就把责任推到丈夫身上,“这里头该是有什么误会。”
“不关他的事。”文婷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她万分疲惫的闭了闭眼,“我累了,你们走吧。”
许家康拉上夏莲抬脚就走,他过来只是不想落人口舌罢了。
刚走出病房就在走廊上遇上和专家谈完话回来的许向军和许家磊。
“二哥,二嫂。”许家磊看了看,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说着先行离开,把空间腾给他们。
许家康目光在许向军脸上绕了绕,眼珠布满血丝,眼底发青,显而易见的没休息好。
“你注意休息,”快五十岁的人,又不是小年轻,折腾不起。
许家康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他今天趁着空去银行专门办的,“密码是卡号最后六位数,你先拿去用。”这病治起来花钱如流水,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因病致贫,传出去,他也得被戳脊梁骨。
“你四叔给过我一张卡了。”还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但是以老四的性格,肯定不会少。许向军看着眼前许家康,他这做派跟老四一样一样的,果然是谁养的孩子像谁。像老四挺好,千万别像他,把日子过得一团乱麻。
知道他四叔给过了,许家康便不再勉强,收回手对许向军道,“那我们先走了,有事你给我打电话。”
许向军点点头,他能过来一趟已经很好了,难道还要他留下端茶倒水的照顾。
又说了两句,许家康便和夏莲离开。
走到电梯前,又遇上了秦慧如和许清嘉,秦慧如开车绕过去接了许清嘉,所以来的有些晚。
“你们看好了。”秦慧如问道。
许家康嗯了一声。
许清嘉问,“情况怎么样?”
夏莲回,“不大乐观的样子。”
秦慧如叹了一声,世事无常,之前就看着文婷身体不大好的样子,问了说是胃不好,便也没有多想,哪想竟然是那种病,想想她才四十出头,许文诗和许家磊还没成家立业,怪是不落忍的。
“你们先走吧,我们稍后回来。”各自开了车,也没必要等。
许家康应了一声。
秦慧如和许清嘉便拎着水果和营养品前去病房,站在门前就听见里面高高低低的哭声传出来。
许清嘉耳朵动了动,听出是许文诗的哭声,她抬手敲了敲门。
见有人来了,许文诗略微收了收眼泪。
许清嘉和秦慧如推门而入,病房内,许文诗和文婷皆是泪眼迷离,许家磊红着眼眶,许向军满脸的疲惫和无力。
探望重症病人,心情总是沉重的,在病魔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离开病房时,许清嘉缓缓吐出去一口气来,望了望蓝白色的医院走廊,挽着秦慧如的胳膊认真道,“妈,咱们每年起码做一次体检。”
在病魔面前,人显得格外渺小而无力。人生在世,除死无大事,而大病重在预防,真等病发,再治疗为时已晚。
秦慧如心有戚戚地抚了抚她发凉的手背。
过了两日,许向华问许向军出国治疗的事。
许向军摇了摇头,“医生说她这情况治疗的意义已经不大,她也不想去外面,”文婷的原话是她不想客死他乡,“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尽量减轻痛苦,改善生活质量。”等同于判了死刑。
医生还说,以她的病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到了这个地步,有时候心态比手术更有用。
既如此,许向华也不再多说,这事肯定是尊重他们的意愿的。
挂了电话,许向军疲倦的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浊气。文婷的病情,儿女的彷徨以及倒卖钢材,犹如三座大山压在他肩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病情交给医院,儿女尽量安抚,可倒卖钢材这档子事该如何处理。
装作不知情,良心道德难安。而且上面在严查‘官倒’,难保不被查出来。
如实汇报,文婷名誉受损,自己的仕途也会有影响,就是儿女那也会被波及。她怎么那么糊涂!
如果她没有得病,自己可以质问可以责怪甚至可以离婚,然而她时日无多,自己还能怎么办?
许向军枯坐在椅子上,心绪翻腾,眼神明灭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他按着扶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