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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独酌(十一)

雪惊醉开的条件,比旁的门派挖沈倦时,说的那些“来我派可习某某心法”“可拜某某高人为师”“可如何如何”要有吸引力多了。沈倦十分心动,但思索片刻后,还是选择拒绝:“蜀地夏日又潮又热,冬季又湿又冷,虫蛇亦多,委实不是个好去处。”

“当年可没见你这般嫌弃。”雪惊醉冷哼一声。

沈倦笑了笑:“就是因为嫌弃,所以才离开。”

听见这话,他对面的人也不跟他客气,手一伸,把荔枝酒给挪到自己这边。沈倦非常不要脸地把碗推过去,让雪惊醉给他倒酒:“这次找你过来,是想让你帮忙查一种功法。”

雪惊醉正翻着白眼,闻言竟是生生收回去,疑惑道:“功法?可是和你当年的死有关?”

沈倦没直接答,他把酒重新拿回自个儿身前,倒出一碗喝掉后,低声说:“说来,我还不知你们是如何对我的死下的定论。”

桌上的烛火倏然一跳,烛泪炸开,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无事小神仙酒馆里的光线更暗几分,但无人去将灯火挑亮。雪惊醉喝下今夜的第二碗酒,喝完后轻声对沈倦说:

“天要收你。”

这话意义颇为不明,沈倦奇怪地看了雪惊醉一眼。

后者慢条斯理道:“当时垂野林附近忽现秘境,里面的妖兽仓皇逃出,但都被你困入画中,按理说,没什么能伤到你。但你偏偏就是死了,我验过尸,你师父亦亲自验过,却是什么都查不出。所以,只能说是天要收你。”

“……”

“亦是因为如此,当时有传闻说你并未死,甚至有人提出不将那遗体入土安葬,等等看是否会有奇迹发生,但等了许久,都无事发生。”雪惊醉耸耸肩,“所以最后你还是入土为安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并未‘安’。”

沈倦没法直言当时他并没死,而是灵魂脱体又经历了一次穿越,但当年垂野林一事,疑点颇多。

“当时有人朝我打了一掌。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掌法,掌意与掌势都非常轻,连半圣境界的我都一时不察,但落下来后,几乎可用毁天灭地来形容。”沈倦垂眸一思当年情形,低声对雪惊醉道。

若他当时不曾这般幸运,那掌落下时魂魄仍在体,必会被劈得魂飞魄散,连转生都不能做到。

这番话让雪惊醉表情变得奇怪,尔后转为严肃。

沈倦手指在桌畔轻叩,不紧不慢,等待雪惊醉的答复。

“可垂野林中没发现那样的痕迹。”许久后,雪惊醉摇着头说,“你的上一个躯体也没被毁坏。”

“有人收拾、并且复原了。”沈倦语气淡淡的,“只能这样解释。”

雪惊醉仍是皱眉:“当年你的境界已至半圣,你都不曾察觉,那么出掌人的修为定然在你之上。可悬天大陆上的圣境只有三个,这三个都非掌法大家。”

沈倦抬手往上一指:“圣境之上,还有通天境。”

“通天境便是神人仙人了,人家为何对你出手?”

“这我如何能知?”

摆在面前的是一道闻所未闻的难解之题,两个人神色都有些无奈。雪惊醉叹了口气,点点头:“行,那样的掌法,我会去查。”说着,又一转话锋:“不过――你真不跟我回暗阁?或者去别的地方,江南淮南这类的水乡,或是更南一些的越州,不比孤山好?”

沈倦:“我在孤山待习惯了,暂时不想挪窝。”

“那你想挪窝的时候告诉我,我帮你搬家。”雪惊醉道。

“区区小事,不劳暗阁阁主出手。”沈倦拱拱手,一副有礼谦虚的模样。

雪惊醉给了他一记完整的白眼,起身欲离开此地,沈倦叫住他:“哦,对了,还有一事。”

“何事?”

“送我一个厨子。”沈倦弯眼一笑。

这要求让雪惊醉分外不解,他偏首垂眼,研究沈倦的表情,研究了好一会儿,奇道:“孤山各峰皆有伙房,厨子少说二三十人,东南西北各地菜色齐全,还不够你吃?”

“再好吃再齐全,我也吃不了。”沈倦手一摊,说得颇为失落。

“行吧。”雪惊醉理解了沈倦话底的意思,看向门口,低唤了声“阿甲”。

咯吱――

沈倦进来时反手掩上的门开了,先前睡在门口石阶下的猫从门缝里挤进来,走到沈倦脚边,抬头看他,清清脆脆地:“喵”

“就是这猫妖?”沈倦眼里略含诧异,“我以为你会把行琼给我,她煮火锅的手艺当真不错。”

“她名为花甲,做得一手好川菜。”雪惊醉微笑道,“不过――想要行琼也可以,但将她赎出一溪风月,便要万金,再命她脱离暗阁,更需十万金。你现在有这么多钱吗?”

沈倦眼角微抽:“不了。”

“还有事吗?”雪惊醉眼底多了些愉悦。

“暂时没了。”沈倦面无表情。

“那下次见。”

沈倦摆手道了声“再见”,弯腰朝狸花猫伸手,猫看了他一眼,蹬腿跃上他膝盖,就是表情有些冷淡。

“你还挺计较?”沈倦没忍住一笑,喂了花甲一根酥肉条,又帮她顺了顺毛。

这猫终于开心了些,吃完肉后蜷在沈倦腿上,低声打起小呼噜。

沈倦坐在灯后,慢慢吞吞喝干净那半坛荔枝酒,才带猫离开。

上次沈八万买的颜料,有好几种都用光了,沈倦决定再去一趟城东集市,然后再想办法回孤山。

已至亥时,夜空挂半圆的月,点点星辰拱卫,好不热闹。集市里人声则少了许多,杂耍的正收拾道具,各路摊贩亦纷纷推车归家。灯火稀稀落落,好在沈倦要去的花间集仍开着,老板似画好一幅画,正琢磨着挂在哪儿。

“老板,买颜料。”沈倦抱着猫过去,扬高声音,朝里头喊了声。

老板笑着回头:“我这儿各类颜色齐全,客人需要哪些?”

沈倦看了会儿他摆放颜料罐的架子,道:“第三排的,从左到右,我全都要。”

架子第三排上林林总总的颜料加起来约莫二十种,这可是笔大生意,老板脸上笑容更大:“好嘞!客人请稍等!”

他仔细地将颜料罐包好、放进袋子里,交到沈倦手上。沈倦道了声谢,一手抱猫一手拎住布袋上的系带,打算再去一趟地下黑市,用传送阵回孤山。

走了几步,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反方向传来,裹着夜风,听上去甚为冷冽:“过来。”

说话人是沈见空。

沈倦顿住脚步,犹豫片刻,转身回头,满街灯火阑珊,沈见空恰在灯火阑珊之处。宵风在长街上晃荡得有些放肆,牵起他素白衣角和霜似的发,在虚空里落下一弧幽光。

“过来。”沈见空又叫了他一次。

“你……沈峰主还在这?”沈倦站在原地没动,语气里的惊讶不带半分作伪。他臂弯里的猫动了动,似有些害怕,沈倦把猫脑袋按进怀里,顺带拍了拍后背。

沈见空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提步走到沈倦身前,敛了气息,但声音仍是冷冰冰的:“去哪了?”

“去找这只猫了。”沈倦弯起眼睛,借口信手拈来。“沈峰主不会一直等在这吧?”

沈见空沉沉看了沈倦一眼。他的眼漆黑深沉,逆着光,看上去不甚明亮。

多少年了,沈倦破天荒觉得有点心虚。

“我在城中找了一圈,没看见你。”沈见空道。

沈倦叹了声,容色颇为无奈:“沈峰主,每个人都有私事要办。”

“你可向我言明。”沈见空瞪着沈倦和他身后寥落幽弥的夜色,硬邦邦说道。

沈倦心说向你言明那还得了,你这熊孩子一向不喜暗阁,跟你说了,指不定明天那酒馆就没了。他怕沈见空脑子犯抽追问追查到底,干脆说:“……见情人也要向你言明?”

他自觉这说辞还挺顺理成章。他如今不过是个少年,为了出门派见情人,明知故犯到停云峰拐鸟,费尽心力从沈见空眼皮子底下溜走,一连串行为再合情理不过,于是说完后,还略带羞涩地垂下眼皮。

“见、情、人?”沈见空不甚明显地咬了下牙。

“门规似乎并未规定,弟子不能喜欢他人。”沈倦歪了下脑袋,表情无辜到了极点。

沈见空眸底深处被刺了一下,但这样的神情太快太过隐蔽,又逆光站着,教旁人根本无法看清。沈倦只能看见他抿了下唇,然后平淡冷漠地说:“哦,原来你喜欢他。”

他刚要回答一声“是”,却见沈见空转身走了。

沈倦以为这人就此离去,转身也想走,熟料沈见空走出三步后,驻了足。

“还要在此地停留多久?”沈见空头也不回,冷声问。

“我以为,这是叫我自己回去的意思。”沈倦缓慢说着,下一刻,他看见沈见空祭出云舟。

他加快脚步过去,还没坐进椅子里,云舟陡然一颠,嗖的一声升上高空。

沈见空站在舟头,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相当清楚,雪惊醉同沈倦的关系不可能是情人,否则三十年前,暗阁不会二话不说交出说疏夜的遗体。沈倦方才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将他敷衍对付过去罢了。

这人也不会喜欢雪惊醉。他若当真喜欢上谁,定然不会将之作为说辞,拿去敷衍旁人。不过听见他亲口说出那些字,沈见空心头仍旧不是滋味。

他可真是讨厌他,惯会拿刀往他心上划。当年一声不吭走掉,悄无声息死了,如今回来,第一个坦明身份去见的竟是雪惊醉。

沈倦丝毫不知沈见空的苦涩心思,他坐在来时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把猫放好,顺便将那条又毛又粗的尾巴塞到猫肚皮底下,让她抱着,不要老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谁知归程的速度无比快,沈倦做完这件事,头一抬,就看见了孤山白华峰,再一眨眼,他的那间小院近在眼前。

沈倦颇为无言,却也感激沈见空的迅速,毕竟今日他起早了些,眼下有一丝困倦。

双脚踏上地面后,沈倦真诚地对沈见空道:“多谢沈峰主相送,我一定勤勉修行,以此回报沈峰主厚爱。”

却听这人说:“不必。”

沈倦听见这话一乐,立刻弯了眼睛,那点心思藏都不藏:“不必勤勉修炼?”

“我听闻你从不上课修行,想必自有一番规划,所以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沈见空沉声道,“但不许私自离开孤山,更不许哄骗飞行兽私自离开,若是有事,可来停云峰寻我。”

夜风卷起衣袍,吹得黑白两色起落相交。他们不曾进院子,而是站在门口说话,一直等着沈倦回来的沈八万听见动静,哗啦一声开门,兴高采烈探出脑袋,预备着说点什么,在看见沈见空那张冷漠的脸时,全给吞了回去。

“你、你们聊……不不不,你们要聊,不如进院子里聊?站在外面人多眼杂,指不定明日就传出去了。”沈八万脑子转得飞快。

沈见空又道一声“不必”,接着把方才的云舟递到沈倦面前。

“送给我?”沈倦的目光自下而上,带了点疑惑。

“奖励。”沈见空道。

“什么的奖励?”

“今日通过苍石崖考验的奖励。”沈见空,“过段时日的门派入门试炼,亦要通过。”

扒在门口的沈八万眼神立刻变得炙热,看看云舟,又看看沈倦,生怕他会不要。好在,沈倦没令沈八万失望,他盯着沈见空看了一会儿,抬手接过,笑着道了声谢谢。

“不必言谢。”沈见空语调平平,说完捏诀,直接从原地消失。

沈倦退了两步倚在门上,看着沈见空方才站的地方,摸了两把怀里的猫,低声嘀咕:“你觉不觉得他有些奇怪?分明在花满城中听见我说去见情人时,是如此生气,当下却好脾气地送我云舟。”

说着说着,他忽然有了结论:“哦,或许他希望我改邪归正,变得同他一样,一心向道,一生独身,所以才想方法拉拢我。”

“但这根本不可能,他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这点?”

“意识什么?公子你为何带了只猫回来?还是只年纪比我大的猫妖!”沈八万突然大吼,咋咋呼呼跑回院子里,“猫能玩死蛇的你知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