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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青芜回到绛雪院后孙四夫人过来看她。

“四嫂……”看她面上有些疲惫,孙青芜令人端新做的杜仲羊肉汤上来,“昨晚就炖上了,您喝碗暖暖身子。”

孙四夫人低头看看散发着扑鼻香味的奶白汤品,再看看盛汤的梅瓷,眼神闪烁,没多说什么,三两口就将汤给喝完了。

姑嫂两人坐在暖融融的暖阁中说话。

说了几句闲篇,孙四夫人就提到厉三奶奶过来的事情,她直直的看着孙青芜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大伯母答应请大都督出面赐婚之事有些不妥?”

孙青芜任凭孙四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原本是这么想的,回来了仔细琢磨,就觉得能明白娘的意思。”她顿住话,含笑道:“娘是念着厉三奶奶的恩情,更不愿让人说嘴。比起厉三奶奶要说的事情,给燕姐儿赐婚,反倒是件小事。”

孙四夫人赞赏的看着孙青芜,“青芜,你懂事了许多。”

厉三奶奶的娘家在河西到底是否要被追究罪责,关碍的是政事,是军务,这样的事情,不是孙家该插手的,更不是青芜能依仗身份去求情的。而燕姐儿的事情,虽说让大都督赐婚是天大的体面,比较起来,却为私务,可论人情。厉三奶奶对孙家有恩,当然不能不管,如何管,厉三奶奶又是否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就需要孙家去仔细的衡量。

孙太夫人原本是怕孙青芜想不明白才让孙四夫人过来教导,谁知孙青芜已然想的透彻。

孙四夫人放下心头大石,整个人看上去就轻松了不少。

孙青芜趁机问她,“上回玉家的事情到底如何?娘今日派人去夏家,回来的人说玉大人和玉大老爷都在夏家。”

“外头的事,四嫂也极少听你四哥提起来。大都督不是给你留了人手,不如小姑你亲自写信去问了大都督?”孙四夫人唇角含笑,戏谑的看着面前的孙青芜。

孙青芜脸上泛红,强作镇定的回话,“四嫂你可别糊弄我,娘都夸你有见识,四哥跟你又琴瑟相和,你哪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没想到被反过来打趣的孙四夫人戳了孙青芜一指头,嗔她,“你啊。”接着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

“玉谨在商事局做掌局做的顺风顺水,屈家的屈大爷几次在西北都护府府会上出言称赞他。人人都知道,屈大爷屈从云虽只是商事司副总掌令,却是大都督的堂姐夫,早年在河南府就与大都督交情莫逆,后来还曾亲赴京都为大都督张目,他的话自然分量不轻。玉家眼看玉谨官途坦荡,唯恐这个以前被逐出家门的庶长子生了别的心思,就有心想为他定下一桩亲事。”

孙四夫人说着忍不住发笑,“玉谨还没开口,玉家几房先计较起来,玉大太太看中的是娘家侄女任大姑娘。玉二太太觉得外甥女苗三姑娘最温顺妥帖,还是有名的才女。玉三太太是庶出,说她姨娘娘家有两个小姑娘又伶俐又知分寸,愿意都给了玉谨做两房妾室。还说四房五房的人,手上没有合适的亲戚,就私下收了银子帮人说项。玉家几位老爷看着不像,商量一番,最后定了外甥女,也就是夏二太太所出的夏七姑娘。只是听说玉谨还未松口答应,今日想必是玉家和夏家私下有甚安排罢。至于那玉五……”她摇摇头,“自被押着去给李五少爷赔罪后,就让送回玉家宗祠了,一直不曾再有消息。旁的,也不是咱们该打听的。”

孙青芜听了没说话,其余事抛开,她对玉家的混乱颇感啼笑皆非。努力想了想近日记在心上的那些藤蔓脉络,有点犹豫的道:“那任大姑娘,像是和七乐街梁家有亲,她的表姨,就是嫁到了梁家二房。”她说着见到孙四夫人鼓励的目光,知道自己说的没错,声量渐增,语气也平稳起来,“苗三姑娘,今日来了宴席,穿着身柳绿的襦裙,看着有些陈旧,外罩的披风,她对人说是红狐皮缝制的,我看倒像是用兔皮染了色。”

并不想过多的说人是非,孙青芜就没说还看见苗三姑娘头上的金镶玉梳有两齿断了半截,被小心掩在发髻中的事。她说起玉三太太,“今日跟着玉大太太一道过来,恭恭敬敬跟在玉大太太和玉二太太身边,看着并不像是有小心思的人。”

孙四夫人莞尔一笑,温声道:“上回李五少爷的事情,玉家吃了个闷亏,大都督也说是不计较,可玉家为此折了个嫡子,眼看能和大都督做个亲戚也被毁了。哪能不把梁家戴家还有钱家给恨上。这回玉谨要娶妻,玉大太太把任大姑娘抬出来,明知多半不会成,却也是想借机在中间试探一二,要玉家能答应,就是有和梁家缓和的意思,要玉家连跟梁家有亲戚关系任大姑娘都不能接受,那自然是有些旁的意思。”她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再说苗三姑娘,她是嫡出没错,可小姑你大抵不清楚,这苗三姑娘的生母生产时血崩,还在热孝,苗大老爷就迎了新妇进门。玉二太太想把外甥女嫁给玉谨,不算没有私心,也不能说就无好意。至于玉三太太,那便不提也罢。”

孙青芜听完后沉吟半晌,忽道:“旁人我不管,那位苗三姑娘,四嫂您想想法子,这两日再让我见上一见。”

孙四夫人不由讶然,“这,玉谨将来前程上好,小姑你要知道些消息自是好的,可毕竟与咱们没有大的关碍,咱们孙家又不用拉拢玉谨,你为何想见这位苗三姑娘?”她说着说着脸色有些变化,语气略带忧虑的拉了孙青芜的手,“小姑,你可不能犯糊涂。”大都督是什么样的人,小姑这会儿就去插手他手下要重用之人的婚事可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孙四夫人是想左了,孙青芜哭笑不得给她解释,“您想到哪儿去了,我想见这位苗三姑娘是大都督的意思。”

“大都督……”孙四夫人失声,很快面带急色追问,“难不成是大都督让你帮忙相看妾室?”

“不是不是。”孙青芜看孙四夫人汗都急出来了,连忙否认,“大都督给我写信,说他有个族弟叫李四虎,年近二十还没定下亲事,自己看上了苗三姑娘,叫我帮忙相看相看,若是觉得好,等他率军回滁州,就让人上门去提亲。”

孙四夫人提着的心落了下来,旋即又觉得有些欣慰。

虽说小姑还没出嫁,看上去不应当料理这些事情。可小姑要嫁的人是大都督,正所谓长嫂如母,李四虎是大都督看重的族弟,大都督肯将他的亲事交托给小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既是李廷恩交待的事,自然不能马虎,孙四夫人出主意,“小姑要早些告诉我,今日就能想法子试一试。”

孙青芜十分无奈,“我也是回院里的时候才看到大都督叫人送的信。”否则今日定然不会就这样简单将人都给送走了。

孙四夫人想了想,“那小姑是怎么想的。”

“我原本想立时就着手私下打听。”孙青芜笑的别有深意,“后来听四嫂你说了玉二太太的盘算,我就想咱们不如等两日,看看那位苗三姑娘的应对。”

孙四夫人对上孙青芜的眼睛,叹息道:“难怪你要过两日再和人见面。”她说着就打趣,“大都督吩咐的事,小姑真是尽心尽力,可这也是大都督相信小姑。”

“四嫂……”孙青芜面飞红霞,嗔怪的看了孙四夫人一眼,心里却泛起一丝甜意。

孙青芜第二日就有意让人透了些话出去,说玉谨又要高升,再背地里打听苗家的情景,得知苗三姑娘被苗大太太罚抄书就安安静静的抄书,让去女观静心就听话的去静心,苗家甚至已备好车马要将人送走后。孙青芜就托孙大夫人出面去了一趟玉家。

玉二太太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说飞虎将军看中了妾身的外甥女?”

孙大夫人瞥她一眼,对方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她心中有不能道出的愉悦,她端着茶微笑,“可不是,我今日上门就是想打听打听,苗家可曾给苗三姑娘定了亲事?”

尽管喜意冲头,玉二太太还是很快的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提了嗓门大声道:“没有。”似是觉得不妥,她讪讪然的笑了笑,缓和口吻,“您是知道的,我这外甥女命苦,失了亲娘,除了我这姨母平日也无人理会她。”她说完就试探的看孙大夫人的脸色。

孙大夫人目光凝成一点落在茶水上,像是根本就没听见玉二太太在说什么。

玉二太太面色显得有点涨红,心道你们孙家早就破落了,不是有个姑娘被大都督收用,又算什么,在我面前装相。面上却半点不敢得罪,干笑两声道:“这事儿我最清楚,定然是没有定下亲事。”

“既如此……”孙大夫人放下茶盅,红艳艳的蔻丹在半空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就有劳二太太您先去知会一声苗家,您也是知道的,飞虎将军是大都督带在身边教出来的,情分上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这门亲事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您放心就是。”玉二太太给孙大夫人拍胸口,半点都不敢拿乔。

女方拿捏是要看人的,这种好亲事求都求不来,要是还想着矜持一二提提身份,那才真是猪脑子。至于有没有定亲,玉二太太想着就在心里冷笑。

别说真是没定,就是定了,苗家那些男人未必敢下大都督的脸面?这回倒要看看苗康氏那个女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玉二太太想着得意非凡,送走孙大夫人就让人去把玉二老爷喊回来商量此事。

玉二老爷吃惊的厉害,不过管它这好事是怎样落下来的,总归是落到自家头顶,虽说不是玉家的姑娘,好歹跟自家这一房沾着亲,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搅合了。玉二老爷摩拳擦掌就去寻了苗大老爷说话。

苗家这两年日渐败落,尤其是李廷恩攻下滁州后,苗家上下人心惶惶,总想着当初因胆小没有跟人一起出城迎接西北军的事会被人追究。顾而在玉家送了个姑娘给朱瑞刚做妾室后,苗家就趁着和玉二老爷这一房的一点姻亲关系巴了上来。这会儿听说能和大都督做亲家,哪有不欢喜的,苗大老爷乐淘淘答应下来,回去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只是这个好消息传到苗大太太耳中时,就未必让人开怀了。不过此事是苗家的大事,哪怕苗大老爷平素再偏爱这个继室,有些事,也是由不得苗大太太插手的。

苗大老爷回家后雷厉风行就让人查账,发现苗大太太挪了不少银子给自己做私房后,根本不理会苗大太太与长子次子还有二女儿的哭诉,连夜就在家给苗大太太置下个佛堂,把苗大太太锁在院子里不许出来,又叮嘱下人看好苗大太太所出的儿女,万万不能让他们去找三姑娘闹出事端。

苗家的变故传到孙青芜耳中,她先是愕然,继而只能叹气,想了想,她打算给李廷恩写一封信,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

正坐在榻上磨墨,魏嬷嬷面色凝重的进来,“姑娘,戴大太太来了。”

孙青芜十分意外,戴家因戴碧芝和戴成业,虽说对孙家一贯还恭敬,戴大太太却是从未在孙家人面前出现过。这回竟亲自找上门……

“戴家是不是出了事?”孙青芜搁下笔问。

魏嬷嬷心下暗暗赞赏。

自己从大都督嫡亲长姐身边的心腹嬷嬷转为跟着眼前这位孙姑娘,总是想奔个好前程的,主子灵透,对下头人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她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孙青芜,“像是天时寒冻,让戴二姑娘腿疾复发,戴家这些日子请了不少好大夫,连庆春堂的大夫都说不好。”

孙青芜更奇怪了,“庆春堂的大夫都瞧不好,她来求我又有何用。”

魏嬷嬷看了一眼孙青芜,低声道:“大都督身边有几位道长,那是顶顶医术高明之人。只是这几位道长一贯只听大都督的差遣,位同国师。前些日子,咱们府上来的那位给大爷看病的钟道长,就是位真正的高人。”

孙青芜一下就想起来了,蹙眉道:“钟道长给大哥诊脉过后只留下了药方,人早就走了。”这会儿要上哪儿找人去,难不成为个戴碧芝要让自己写信去求大都督?

孙青芜觉得好笑,戴大太太怎会以为她愿意帮戴碧芝呢?

她继续提了笔,就像是根本没听过这件事一样认认真真的写信。

见到这幅情景,魏嬷嬷就知道什么都不用再问,出去对容色憔悴的戴大太太道:“实在不凑巧,咱们姑娘今日有些不适,戴大太太,您请回罢。”

戴大太太就像被人吐了口唾沫一样,脸上青白交错,忍了半晌,到底记着来时戴大老爷的告诫,不敢吭声的回了戴家。

只是一回去,就看到戴碧芝在床上痛的打滚,心痛的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她甩开搀扶的丫鬟,跌跌撞撞扑过去,想要把戴碧芝搂在怀里安抚,“碧芝,碧芝……”

戴碧芝早已痛的分不清人,神色癫狂,伸手就把戴大太太推开。

“太太……”韩妈妈一面抹泪,一面连滚带爬把戴大太太扶起来,哭道:“太太,这可怎生是好,二姑娘的腿,再这样折腾下去……”

戴大太太勉强撑着站在床前,紧紧攥着韩妈妈的手,哆嗦着唇问,“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韩妈妈语带哽咽,“庆春堂的郑五爷说二姑娘是脚上骨头碎了,里头的肉跟着烂了,再用灵丹妙药都不成,除非把腿给,给……”她睃了一眼戴大太太,见对方面上带霜,飞快的垂下头,“给锯了,再用上好的三七粉止血,慢慢用药调养就能保住性命。”

她话未说完,戴大太太已呆立当场,像个木偶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屋子人都吓坏了,噤若寒蝉的模样。

半晌过后,落针可闻的屋中响起一声如受伤母兽般的哀嚎。

“大人。”一脸老农样的李老三匆匆自外面进来。

赵安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把李老三送上的谍报打开。

“哼!”赵安冷笑一声,披衣去了李廷恩居处。

虽清晨霜寒,但李廷恩多年早已养成习惯,仍是鸡鸣便起,简单洗漱后就练一个时辰的剑。

赵安来时,李廷恩正好收剑回鞘,看到赵安手上拿着的谍报,他把剑递给护卫,问道:“是西北来的。”

赵安将谍报送上,“自跟着李芍药到西北后,王大虎已五次想要潜入军营,还曾私下鼓动李芍药,想要李芍药为他在老太爷面前说话,在民生司谋一个职缺。”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看完谍报,“线头已经扯出来,有些人就不必留了。”

“老太爷那儿……”处置一个李芍药实在算不上什么,让赵安为难的是李火旺,再糊涂,毕竟是大都督的祖父。

李廷恩在院中信步闲庭,笑语声温,“她既有心改嫁,你就安排人成全她。三嫁之女,有无福分,全看天意。”

赵安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和李廷恩一起用过早饭,便回去着手安排。

“死了?”李珏宁震惊的看着崔嬷嬷。

这种事,崔嬷嬷原本是不愿意告诉李珏宁的,不过想到她不说,李珏宁也会从别处听见,就道:“是,今儿早上叫九房的二奶奶推了一把,说是当时就撞在井边上咽了气。”

“九房的二嫂?”李珏宁瞪圆眼睛望着崔嬷嬷,“她怎会和九房的二嫂生出罅隙?”

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么?九房那位二嫂是个最圆滑不过的人,谁都不愿意得罪,虽说这种人不会让人多交心,但也不会多招人厌恶就是了。更别说莫名其妙就去杀了李芍药。李芍药就是再没个身份,不能做回正经的李家二姑太太,好歹还有爷愿意庇护她呢。

崔嬷嬷脸就一下耷拉下来,“是九房的二老爷,跟李芍药在外面的宅子里私会,二奶奶知道,就带人追了过去。”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实在是这种事,做的人不恶心,说的人都觉得恶心。

李珏宁正在喝粥,闻言差点被呛出个好歹。

李芍药再蠢再想改嫁,又怎会和同宗的族人纠缠在一处,还正好就让人撞见?

不对……

李珏宁心里忽咯噔一下,想起李廷恩不久之前送来的信。她稳稳心,盯着崔嬷嬷追问,“爷怎样了?”

“起初是难过,后头听说是这等缘由,就发话说不过是远房亲戚,又是做出这等事情,让九房二奶奶赔几两丧葬银子便是。”崔嬷嬷犹豫了会儿,看着若有所思的李珏宁道:“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大都督的脸面体统,原先打算把那邵连翘许给五少爷,为的也不单是邵家两个小孩子,更多是担心今后三老爷和四老爷两房,又知道许给四少爷指定是成不了,这才想压着大老爷答应这门亲事。谁承想李芍药闹出这等事,老太爷被打了脸,只怕此时心里觉得十分愧对大都督,邵家的事情,老太爷必不会管了。”

不会管就好。

李珏宁心头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取二百两银子出来送到邵家。嬷嬷打发个妥帖的人走一趟,告诉邵连翘,若她安安分分的,看在那两个孩子份上,给他们一碗饭吃,当个远房亲戚,横竖眼下咱们不缺几碗饭。要再想着天上的云,说不得一辈子只能当鱼塘的烂泥了。”

崔嬷嬷会意,应下后提醒李珏宁,“此事就罢了,老太爷不过难受几日,那股劲头就过了。倒是那位戴家的大少爷,姑娘您还打算把人关多久。总是大姑奶奶的亲戚,再说这事情要叫太太知道,少不得您要被责怪几句。”

李珏宁脸上一下阴云密布,哼道:“他敢拦我的马车,我倒要瞧瞧他骨头有多硬。”

崔嬷嬷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五姑娘说是她一手带大的都不算错,是什么脾气她怎么不清楚。从小被大都督娇宠,却分得清轻重,从来不会胡闹。脾气有些娇纵不怕事是不错,也不至于这样不给亲戚脸面。那位戴家的大少爷来西北求名医,心里着急,路上车马坏了,的确是不该就着急的想要花银子买马,行事过于张扬。但毕竟不是强抢,事后得知五姑娘身份亦赔罪了。谁想五姑娘二话不说,知道对方出自戴家,就让金甲卫把人抓起来扣在庄子里。这都关了快半个月了,还不肯放人,还让人去做庄子里的农活……

不过看李珏宁明显是顶着气,崔嬷嬷没有再说,打算寻个李珏宁欢喜的日子再劝劝。一个戴成业是小,为这么个人坏了姐妹间情分就划不来了。

谁想崔嬷嬷盘算的好好的,晚上李廷恩生母林氏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就让人把李珏宁叫了过去。

李珏宁到的时候,李二柱也在,他数年前在流匪之乱中为救李廷恩被砍断双腿,此后常年靠灵药续命养身,身体十分畏寒。此时就坐在榻上,身上裹了厚厚的皮裘不说,屋中四处还烧着火墙。

李珏宁一进去就额头冒汗,把外罩斗篷解了下来,看林氏端坐右面沉着脸,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贴上去撒娇。她贴着林氏的胳膊笑盈盈喊娘,又脆生生的叫爹。

林氏撑着没有理会女儿,李二柱却乐呵呵的应了。李二柱跟妻子林氏一样脾性温和,俱是老实人,更比林氏溺爱儿女,对着几个孩子从来就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即便这回觉得女儿做的过分,依旧好言好语的在边上说好话。

“孩子还小,咱们好好跟她说。”

林氏以夫为天,李二柱发话,她就不好再拉着脸了,只是望着李珏宁问,“你告诉娘,你是不是让你身边的侍卫把戴家的大少爷关起来了?”

李珏宁心里骂庄子上的人笨,却不敢在林氏面前撒谎,垂着头小声道:“是。”

“你这孩子!”林氏原本还以为是人胡说,哪想是真的,当下就生气起来,顾不得李二柱先前的吩咐,训斥道:“别说那是你大姐家的亲戚,就是寻常百姓,你也不能仗着身边有侍卫,就没头没脑把人关起来。”紧接着十分自责,“也是怪我,你一个姑娘家,廷恩当时要给你什么金什么卫的,我就该回了廷恩,瞧瞧你眼下,天天出去和人跑马射箭的,这都不说了,竟还把亲戚给关起来!”

李珏宁被骂的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朝李二柱那边看了一眼。

李二柱对上女儿的目光,清咳一声,顺着林氏的话教训,“珏宁啊,你娘说得对,不管怎样,都是自家亲戚。别的爹也不说了,你赶紧去把人给放了。”他说着冲林氏道:“这事儿是咱们珏宁不对,好歹是姻亲,要不把人请到家里,让廷逸他们陪着用顿饭?”

林氏原本还想教训李珏宁的心思立时被岔开了,顺着李二柱的话去想,“可不是,让人家吃了苦头。还得差了人去女婿那儿说一声,那可是亲外甥。”说到这儿,林氏又板了脸,“人家还是晚辈,你就是这样当长辈的?”

什么长辈,他比我年纪还大,一到西北就横冲直撞的,还想买我的银雪。更别提以前对我以后的大嫂还有那样龌龊的心思,不好好收拾他一回,我怎算是李家的五姑娘?

李珏宁在心里腹诽一通,却也记得分寸,并未把戴成业曾纠缠孙青芜的事情说出来。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少,可不是一句话说了就过去的事情。

林氏派出去的人找到朱瑞成,朱瑞成这才知道戴成业竟然来了西北,还被李珏宁给关起来了。

朱瑞成对李珏宁与李廷逸一向顾忌三分,尤其是李珏宁,只因李廷恩对李珏宁偏爱到了极致。他一直记得当年第一次到李家见到李廷恩时,李廷恩抱着稚龄的李珏宁坐在炕上耐心教导的情景,那时候的李廷恩眼中,有平日见不到的温柔怜惜。

听到林氏出面,朱瑞成并未松口气,而是让人把李草儿叫来。

李草儿正在盘算李芍药的事情要送多少丧仪,恰好像问问朱瑞成的意思,就放下手里头的事情见了朱瑞成。得知李珏宁把戴成业扣了起来也吃惊的很,“珏宁这是做什么?”

她性情温婉,即便因戴碧芝之事有些芥蒂,对戴成业的做派亦有些见不过眼,却一直想着是亲戚,戴成业和戴碧芝是晚辈。闻言有些着急,就道:“珏宁越来越不像话,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跟廷逸一样?”

朱瑞成可不愿为个窜出来的外甥去得罪李珏宁,赶紧道:“想来是成业那孩子不懂事,珏宁是长辈,教训他也使得。”

“就是教训,哪能把人关起来,还好娘知道了,否则她还不知道要把人在庄子上关多久。”李草儿没好气,以为朱瑞成有气不好说,就劝慰他,“这回是珏宁不懂事,等到了娘那儿,我一定好好训斥她,你别在心里见气。”

我哪敢生那小祖宗的气。

朱瑞成心里苦笑,想到自己在妻子心里一贯的作风,又不好说他原本就不怎在乎这个外甥,不过是看戴家还算得力,维持个姻亲关系当是多条路子罢了。

夫妻两人心里南辕北辙的去见了林氏。

李廷恩暂时还不知家中这一番变动,他的满腹心神,都放在攻打河南道之事上。

周川一进门,就看见正中摆放着的沙盘。

沙盘乃是李廷恩令麾下精锐斥候四处哨探,画出精密地图后所制,虽不能与现代一树一屋俱有所标,但山河溪谷,坡道小径,却都竭尽所能详尽立体的呈现出来。有了此物,比起对着古代那些线性的地图纸上谈兵,自然要清楚明白的多。

沙盘上星罗棋布的插着小旗,周川走近一看,发现其中一处与别的地方不同,插的乃是黄旗,又非要道塞冲,不由诧异,仔细看了看,才记起那正是河南府的三泉县。

他揣度着李廷恩的心思,试探道:“大都督在四年故居?”

李廷恩凝望片刻,负手哂笑,语气平静的道:“物是人非罢了。”

这话周川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他低声道:“大都督,杜姑娘与卑职一道启程,只是路上去了一趟洛水。按行程,怕是再有三五日就要到滁州。”剩下的话在李廷恩冰冷彻骨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看周川已然站不安稳,李廷恩移开视线,缓缓道:“高将军,你乃武将。”

这已是一句告诫,周川当下不敢心存侥幸,想着做什么大都督的心腹亲近人,赶紧说起正事,“大都督,恭州之事,已有眉目。”

“嗯。”李廷恩应了一声,回到主位上坐下。

周川站定身子,一脸正色,“容县的唐家和卑职岳家是远亲。唐家找到卑职,说唐家长子唐鹰在恭州守城的邓常青手下做副将。唐家人说愿为大都督效力,想办法劝降邓常青,只是想求大都督一个恩典。”

李廷恩往后一靠看着周川,“他们想要什么?”

周川面带犹豫,“他们想要大都督做主,让孙姑娘的六堂姐带着孩子回唐家。”

李廷恩瞳孔微缩,目光凛凛看向周川。他身居高位已久,周身威势早已不必曾经,加之他在手下人心中已被视为天子,即便周川是战功彪炳的武将亦被吓得不轻。

“大都督。”周川屈膝伏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大都督息怒。”

“周川,本将一直以为你在众将之中,算得上是个聪明人。”李廷恩语调淡漠,徐徐道:“你今日两次犯错,是笃定本将还须依仗你们这些功臣?”

周川只觉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他以头触地,颤声解释,“大都督容禀。”满心解释的话未得李廷恩开口却一字都不敢说出来。

李廷恩沉默片刻,方才道:“说罢。”

“回大都督,此事卑职确有私心,却万万不敢有不忠之意。”他一咬牙横下心将陈年旧事说出来,“卑职不敢欺瞒大都督,昔年卑职游学至容县,曾与唐家长女在三月三踏青时结识。那时卑职年少气盛,自以为两情相悦便可定下姻缘,故而留下信物,让其静心等候卑职上门提亲。谁知卑职游学归家后,家中已为卑职另订亲事,卑职不敢不遵父母之命,又不愿舍弃心悦的女子,得知定下的妻室与唐姑娘是表姐妹后,就求得父母允准,打算将唐姑娘纳为妾室。谁知……”说到这里,周川语调变得有些哽咽,“谁知卑职遣人上门后,唐家倒是答应此事,可卑职爱慕的女子,却不愿为妾。卑职气怒之下,令人以唐鹰的前程相胁,竟逼得她投缳自尽。”

陈年往事竟然翻出来,周川在李廷恩面前也顾不得什么男儿泪,眼圈发红道:“大都督,旧年卑职父母为顾全名声,与卑职岳家携手迫着唐家将此事掩了下来。可这些年,卑职实在心中不安,故此明知这回冒犯孙姑娘,卑职亦只能在大都督面前为唐家求上一求。此事是卑职过错,还请大都督降罪。”

先道旧事,再诉心意,后承罪责……

望着地上跪倒,面容悲痛的周川,李廷恩眼中浮起一抹讥诮。真是为了唐家的旧事,还是想试探试探孙家的位置,不愿孙氏之人继续坐大?

周川出身陇右道渠宁周氏,身后是陇右道的世族利益,而自己却偏偏在攻占陇右道后,没有大肆重用陇右道原本的世族,先是将不少商户子与寒门子提上去,接着又将出身河西道的孙家四兄弟安在里面。自己没有及时公告孙青芜的身份,那些人便举棋不定,对孙家几兄弟颇有顾忌,束手束脚。孙氏根基浅薄,几代下来也有不少自幼栽培的子弟。只是几房人南迁之后折损不少,眼看自己攻下河西道,又将孙氏留在河西道的几房人软禁,陇右道的世族果然便坐不住了……

李廷恩收回心神,目光飞快的在周川脸上掠过,见到对方眼尾依旧发红,心底掀起微微的讽刺。

男儿泪,果是贵重,有时候,却一文不值。

不过这天下,谁又没有私心?

李廷恩不会去计较周川是不是真的旧情难忘,他今日敲打,只是不愿今后逼的要挥刀斩将。看周川已明白分寸,就缓和了语气,“唐家与孙家又有何干系?”

听出李廷恩口气回温,周川不敢耽搁,“孙姑娘族中三房叔父有一庶女,七年前给唐鹰的胞弟唐鹏做了贵妾。唐鹏死后,她带着人回了娘家。没过三月又被长辈做主许给一户地主做了正妻,怀胎七月便产下一名男婴。后来她再嫁之夫亦死,她便带着孩子回孙家三房一直住到如今。孙家三房说孩子与唐家无关,可唐家叫人私下去看过那孩子,说与唐鹏生的十分相像,又查探过,说孙姑娘的堂姐再嫁的那男子是……是天阉。”

再稀奇古怪的事情李廷恩都已听过,若非此事与孙青芜有关,以他今日地位,对此等事情根本懒得过问。

他静静听着,待周川说完才问了一句,“孙家三房为何一定要养那孩子?”

不愧是大都督,一下就问到点上。可此事关碍名声,大都督明显对孙姑娘十分看重。

周川斟酌了一番,尽量委婉的道:“这位孙六姑娘再嫁之人虽是普通地主,家中却亦有良田千顷,名下又只有孙六姑娘所出之子,只怕孙六姑娘是担心夫君今后无人祭祀。”

李廷恩不由哂笑。

良田千顷与祭祀香烟有和干系?

他不想再在这些事上纠缠。说起来,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恭州自然是好,实在不行,恭州也并非什么城坚兵壮的地方,他只是不想在河南道大开杀戒,可若要逼他,自顾不得许多。

不过念在唐家有投效之心,求得不是大事,他沉吟一番道:“若那孩子果真是唐家血脉,本将可做主,让他复归唐家。你告诉唐家人,既把孩子认回去,便需与其余唐家子孙一般看待,不得再计较前事。孙家,亦须商量行事。”

周川大喜,对于李廷恩后面那句话的含义更是谨记在心,当下应诺,“大都督放心,若唐家将人认回去又不好好善待,卑职就将孩子认为义子,计入族谱,写在卑职正妻名下。”

周川膝下嫡长子才五岁,若将那孩子写在正妻名下,反占了嫡长子的名分。周川这样说的意思,李廷恩当然明白,他不置可否,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