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恩与李草儿到把翠楼之时,戴家上下俱已伏在地上恭迎。
此乃恭迎天子的大礼!
李廷恩没有做声,负手扬了扬眉,李草儿极是过意不去,连声让起,“这是作甚,自家亲戚。”
戴家无人敢动。
“都请起身罢。长寿……”
缀在李廷恩身后腰上别了把大刀的长寿笑嘻嘻上前亲自把戴老太爷搀起来,“老爷子,您可是长辈,别闪了腰。”
戴老太爷吓出一身白毛汗,连声道:“不敢不敢。”看家里人都起了,才弯腰道:“还请大都督上座。”
李廷恩嗯了一声,当先进去。男子坐了临波阁,女眷坐在闻涛厅。李草儿神色倦怠,也知道戴家主要的心思在李廷恩身上,勉强打发了几口便推辞回去歇息。
戴碧芝坐在闻涛厅,听着隔壁传来的丝竹声,想到方才跟姐妹一起远远跪在后头恭迎时悄悄偷看的那一眼,心里跟开锅一样。
她从没想到过,名震天下的大都督,居然如此年轻,如此俊逸不凡,全然不是以前想的又高又壮的莽汉,浑身脏脏臭臭满是血腥味道。
眼珠转了转,她见着边上做的戴碧如与戴碧溪几个,俱是一副粉面含春的模样,明显神思不属,不由愤然。
“好好坐着,你今儿要是生事,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戴大太太一把拽住要起身的女儿,拿帕子擦唇,掩住半边面庞,低声告诫女儿。
“娘……”戴碧芝不依,嘟嘟哝哝的抱怨,“您瞧瞧他们,把着咱们见了大都督,还一副怀春的模样,她们……”
“住口!”戴大太太气坏了,顾忌此情此景,将声音压了又压,“嘴上没个把门的,你是戴家长房嫡出的姑娘,不是外头市井里的妇人!你是被宠坏了,身边都是些糊涂人,明日我就找你舅母,求她给你挑个管教嬷嬷,非要好生收束你不可!”
戴碧芝才不想要管教嬷嬷,她此时满腹绮思,也不是很怕戴大太太,笃定这会儿戴大太太拿她没法子,满脸不服气的模样。
戴大太太气炸了肺。
发现三个妯娌连同几个侄女都在朝这边张望,忍气吞声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菜,吓唬她,“你若不听话,娘把你交给你大哥处置。”
戴碧芝这才真的怕了。
戴大老爷怜爱她是唯一的嫡女,戴大太太更是宠溺起来没个讲究,每次说要狠心最后都不了了之。可戴成业不一样,这个哥哥见人脸上总是三分笑,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真要下手,家里的兄弟姐妹没有不害怕的。想到以前出去做客惹出事,回来就被戴成业逼着在大日头底下顶一铜盆水站了三个时辰,人都晒得脱了一层皮,连爹娘都救不了。戴碧芝打个寒颤,不甘心的垂了头默默吃菜。
看到女儿这幅模样,戴大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
坐在对面的四姑娘戴碧如拉了六姑娘戴碧溪的手,轻轻的笑,示意对方看。
戴碧溪飞快的睃了一眼,示意戴碧如戴大太太脸色不好,戴碧如虽是二房的嫡女,还是有些畏惧这个管家的大伯母,当下不敢再幸灾乐祸。转而谄媚的给边上的戴老太太夹菜,嘴上甜腻的很,“祖母,您吃这个,又软又香。”
戴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还是咱们碧如懂事,知道心疼祖母。”说的就像是全家唯有一个戴碧如才是贴心的孙女。
不仅是戴大太太,就是戴三太太和戴四太太都不痛快了。
戴二太太虽说是戴碧如的亲娘,心头也不舒坦。这个婆母说话做事总是三不着两,这不是把自家碧如架在火上烤么?家里几个妯娌侄女都不是省油的灯,都在一起嫉恨碧如,还不知要给使多少绊子。再说了,婆母耳根子软,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最偏心的还是四房的小儿子,小儿媳又是娘家嫡亲侄女,四房的小丫头碧榴才八岁,就精的跟个猴一样,把两个庶出的亲姐姐调弄的团团转。别看碧如平时看起来灵光,在碧榴面前赶不上个手指头。
戴二太太想着想着,就朝乖乖坐在边上另一张桌的戴碧榴看了一眼。对方正老老实实的吃东西,粉团团娇嫩嫩的脸上满是稚气,见戴二太太望过来,还露出个甜甜的笑。
这一笑,却笑得戴二太太打个寒颤。
戴二太太捂着心口,在边上插话,“说起孝顺,谁赶得上咱们家的碧榴,打小又听话又懂事,生的又好,娘,您说是不是?”
戴老太太一下就将戴碧榴想起来了,朝隔壁桌招招手,“对对对,咱们家碧榴啊,以后可是要有大出息的。”把走过来的撒娇的戴碧榴抱在膝上,顺手就将指头上一个色正质透的红宝石戒指摘下来给了戴碧榴,“祖母赏你的,拿着顽罢,以后可要好好孝顺祖母。”
戴碧榴抱着戴老太太脖子撒娇,很喜欢戒指的模样,套在自己的手指上美滋滋的看,“祖母您最好,碧榴往后一定好好侍奉您。”又殷勤的挥着胳膊给戴老太太倒酒夹菜,把戴老太太哄的哈哈笑,戴四太太跟在身边得意非凡。
戴碧如在边上垂着头翻白眼,心道这么个小人你送个老太太戴的红宝石戒指,也只有四婶这样眼皮子浅的才看得上眼。戴碧榴这个小东西,明明不喜欢,还装着幅笑脸,怪道娘说没事别招惹她。这是个狼崽子。
要是往常,戴三太太这个庶子媳妇少不得要酸两句插插话,给自己的女儿戴碧瑶趁机要点好东西,横竖她不是亲儿媳妇,怎么讨好都不中用,不如撒泼耍赖的,戴老太太顾忌名声,就不敢太偏心。可今日来的人不同一般,她早前就受了戴三老爷一再告诫,只能在心里骂了两句,闷头吃菜。
唯有戴大太太看见众人没有再注意自己的女儿,心上松了,对妯娌们你来我往的过招全不放在心上。
戴家的木材生意不大不小,比朱家还略差一些,故而只能娶了朱家的庶长女,只是戴大太太虽名分上是朱家正经妾室所出,后来又记名在嫡母名下,实则戴大太太是外室女,生母乃是花楼出身,十岁因朱家要姑娘联姻才被接回去在嫡母身边教导。结亲不是结仇,这件事朱家并未隐瞒过戴家。当时戴家因故需要朱家的扶持,一口答应他们商户人家绝不会计较这件事。然而戴家生意有起色后,戴老太太便觉得有这样出身的长媳实在丢人,加之本就更心疼将来要被分出去的次子幼子,对戴大太太愈发没个好脸色。
戴大太太以前还计较,眼下么,只当婆母是个摆设,供着就是了。
戴碧芝不舒坦,坐那儿伸长脖子想听旁边传来的声音都听不明白,干脆放下筷子说要去更衣。
戴大太太只求她不闹事,闻言敲打她身边服侍的丫鬟两句,放她从侧门出去。
戴碧芝更衣过后不想回去看姐妹们的脸,在廊下七拐八弯转了两圈,正好撞见戴成业出来,她心里觉着奇怪,就跟了上去。
花梨是大丫鬟,看戴碧芝的举动有心想拦又不敢,只得领了几个小丫鬟跟着。
戴成业今晚吃了不少酒,出来是醒醒神,也是把事前准备好的几个人带走亲自送上去。
戴家一早就备好了五十个精挑细选的美人,俱是大家出身,家道中落的。养了半年,只选中四个,剩下的都打算养一养将来送到别家去拉拢人脉。戴老太爷知道家里几个儿子在女色上头都有些守不住,怕没分寸坏了这笔奇货,让戴成业亲自出面把这些人安置在绣房边上的玲珑阁里,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怕几个儿子不老实。
既然是要往上头送,想到李廷恩往后的位置,戴家对这挑出的四个美人都周到细致的很,否则一日这些人有机会登上高位,怕是记恨戴家,而不是感恩。
戴成业到了玲珑阁,先告诉四人讲规矩,“你们过去,大都督要是肯收留,自然是你们的福气。若是不肯,戴家会为你们找一个好去处。几位姑娘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轻重就不用在下多说了。”
四个女孩微微福身,点头应是。唯有一名翠衣女子,神色间有些张惶。只是戴成业心有他念,这会儿眼睛还望着绣房那边,便没察觉到。
戴成业交待四人先等一等,自己去了绣房,令人将孙青芜叫出来。
孙青芜束手束脚的站在离戴成业十步开外的地方,垂着头不说话。
戴成业目光放肆而贪婪的在孙青芜身上流连。
这个女孩容貌并非顶顶出色,至少他混迹红粉,见过颜色比之出众的就不少。可她一身雪肤如玉,细腰小脸,水灵透亮的大眼睛一瞧着你,就让人心尖跟什么扎了一样,又疼又痒,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把她一下抱在怀里仔仔细细的怜惜疼爱。
说起来,这娇滴滴的小可怜儿唱起小调来,那管声音,让人血都跟着烧。
想到头一回碰见孙青芜时,也不是被谁骂了,小小的一个人儿坐在假山后头边哭,哭过了对着水潭理头发,乌压压的长发坠下来,趁着一张犹带委屈的脸儿更是小的可怜,然后自顾自哼了一段茶调子。自己站在后头看了许久才出声,才问两句话,她就被吓得提了裙角便走,一双小脚跟踩在云上一样轻轻灵灵的。
费了多少心思在她身上,还躲着自己,等送走大都督,,自己就非要了她不可,小东西!
戴成业本就有些微醺,此时更加不悦,招招手让孙青芜过来。
孙青芜不肯,站在原地恭恭顺顺,“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若是有衣裳要缝补新做,奴婢这就去请关妈妈来。”
戴成业冷笑,长腿三步过去就逼到孙青芜面前,掐住她下巴,“你跟少爷我来这招?”
看到对方狼一样凶狠的光,孙青芜急了。
她来戴家,除了想为家中多挣一份银钱,更多的就是尽其所能给找一份依靠。她想讨好的,是戴家后宅的女眷,哪怕关键时刻能垫句话呢,她可不想招惹什么戴家的大少爷。甭管以后戴家权势滔天,戴家不过是个商户罢了,就是正室她都不愿意做,何况戴成业分明居心不良,只是一时贪图美色,想叫自己做妾!
哪怕千百次劝服自己要委屈求全,可生就那一根硬骨头,还是叫孙青芜沉下脸色。
“大少爷,青芜在你们家做绣娘,签的只是活契,不是卖给孙家做牛做马。您若是要青芜做绣活,青芜二话不说,即便累死,也给您做出来。可若有旁的事,请恕青芜放肆了。”孙青芜说完,不着痕迹的睁开戴成业,转身就往回走。
戴成业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女人,望着孙青芜的背影气笑,“成,少爷眼下不跟你计较,你等着罢,少爷过几日就正经抬你入门。”
“戴大少爷!”孙青芜豁然转身,怒瞪着面前这个无赖。
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是娇滴滴的。
戴成业看的心痒,低低的笑,“青芜,我戴成业看中的人,还从要不到手的。别说你如今只是我戴家的一个绣娘,就是你孙家依旧有权有势,我戴成业都会想法子把你绑到手头藏起来。”看孙青芜气的说不出话,他有点心疼,收起戏谑,淡淡道:“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以后不会有人敢欺负你,至于你大哥的病,我会想办法为你求个郑家的好大夫。”
其余的没听见,最后一句,落在了孙青芜的心上。
时局大乱,眼下最好的大夫不是在西北,就是军中。剩下的大夫,给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看诊都来不及。来到滁州后,虽说请医问药是比河西更容易,可好大夫却不是那么容易请的。蕴哥儿还好,只是小病,大哥早先就有病,迁来滁州时候在路上为保护族人抗击流民流匪,又受了内伤,一直咳血,全靠好药吊着性命。再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了多久,凭孙家,这会儿使绝没有办法请到好大夫的,若戴成业出手……
可自己能收起一身硬骨头来做绣娘,却没法心甘情愿的去做妾。就是自己咬牙答应,家里也不会肯的,只怕大哥病没看好,先要气死。
孙青芜心里乱糟糟,站在阴影处没有说话。
戴成业看她小小人可怜的一团站在夜风里,心也软了,接了披风给她,柔声道:“好好听话,我会治好你大哥。”语毕捏了捏她冰凉的手。
这一次,孙青芜既没一把推开戴成业,亦没如以往把戴成业给的东西都扔走,脸上已有一股献祭般的顺服。
戴成业心满意足,察觉到孙青芜的手冷冰冰的,就让她回去,自己压下那点不安分的小心思,去领了四个美人朝把翠楼走。
一直藏在隐蔽地方的戴碧芝这时候才敢站直腰,她朝戴成业那边看看,又看看还站在原地的孙青芜,心头忽然一动。
“花梨。”戴碧芝朝花梨招招手,低声吩咐了两句。
花梨吓得一脸雪白,“二姑娘,这,这不成不成,奴婢……”
戴碧芝拉下脸,“叫你去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那嫂子是怎么来的。”她抱着手神色十分嚣张的道:“紫檀可是祖母看中的心腹丫鬟,原本是要给四叔的,怎么就跟你哥好上了。糊弄鬼呢!”
看花梨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自己,戴碧芝分外得意,附耳过去道:“那次你说要回家一趟,回来后干活就粗手粗脚的,跟着我去祖母身边请安那天更是怕的厉害,我问你,你还说是今日你大哥要从庄子上赶回来给主子请安,你是欢喜的过了头。结果晚上就传了祖母把紫檀许给你哥的消息。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可你也知道,我打小鼻子就灵的很,咱们戴家是做什么生意,木材香料的味道我比你熟的多。你那天染了一身的香,你当我闻不出来?”
花梨手脚冰凉,跪在地上哭都不敢哭,她头一次发现自家服侍的这位二姑娘,并非全然是娇纵,连大太太都给亲女儿骗过去了。
戴碧芝把花梨拽起来,威胁她,“那香调起来费事,你手头肯定还有剩下的,赶紧取出来照着我吩咐去办事,你哥那事我就当不知道。否则我就把消息透给四叔,要是四叔知道一个下人敢抢他看中的人,你猜猜你们全家会有什么下场。还有紫檀她老子娘,要知道紫檀不是自己不自爱,是被人设计坏了做姨娘的机会……”
花梨被吓得肝胆俱裂。
四老爷就罢了,在家不管事,爹在老太爷跟前都是有点体面的人,四老爷怕老太爷怕的跟什么一样,再说四老爷是个见异思迁的人,有了美人,早就把紫檀忘了。可紫檀爹是账房的大管事,比爹还得老太爷的信重,要以后在里头垫几句话……
花梨没了法子,磕头如捣蒜,“姑娘您放心,奴婢一定把你交待的事办好。”
“这不就成了。”戴碧芝瞥一眼她,轻描淡写的道:“起来罢,老跪在地上作甚,姑娘我又不是老虎。”
花梨七手八脚背过身抹泪,收拾停当,主仆两从隐蔽处出来与先前等的远远地小丫鬟们会和,若无其事的朝把翠楼走。
把翠楼宴席已经结束,四个美人,李廷恩只收了一个,就是如此,戴家都已欢天喜地。
以李廷恩的身份地位,想给他送美人的数不胜数,至今却唯有戴家今晚送出去这么一个。戴家的人说起来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戴大太太还要处理家事,韩妈妈在把翠楼等着出去更衣就没回来的戴碧芝,一看到人,远远的就迎上来,老脸笑成一朵花,“姑娘,您可回来了。大都督赏了两匣子明珠,太太叫您赶紧回去,您先挑一挑,这回咱们挑完了再入库。”
戴碧芝听着一脸喜气,忽然又沉下脸,“是单给我的么?”
“啊……”韩妈妈回过神,安抚她,“大都督赏了不少好东西。又单给了太太两匣子明珠,说是亲戚,叫太太做首饰磨粉吃都好。只是几位太太都在,还有老太太,这……”越说戴碧芝脸色越难看,韩妈妈她闹,急忙哄她,“姑娘,太太和您才是大都督正经的亲戚呢,往后多少好东西,您就当打发出去,哪怕少几句闲言碎语呢。再说给人的都是您挑剩下的,您还缺这点东西不成?”
戴碧芝被捧的高高的,心里也舒坦了,点点头道:“成罢,那就赏她们些。”欢天喜地的带了人朝戴大太太院子里奔。
韩妈妈在背后见着,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