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 街对面就有家医馆, 且还大开着门,偶尔有人出入, 显然医师就在馆内。这一身道袍的男人躺在地上,生死吊在线上,谢忘之不好贸然让车夫搬动, 干脆自己前去医馆,请里边的医师出来看看。
这会儿医馆里不忙,她又大方地给了定金,医师乐得出来走一趟,横竖就那么几步,权当松松筋骨。
然而医师刚过来,还没看清要诊断的人是谁, 原本躺在路中央奄奄一息的男人忽然一个翻身,利落地坐起来, 顺手一抹脸上的灰尘和汗, 一双眼睛亮得像是黄鼠狼,哪里有什么生死一线的模样。
谢忘之惊了:“这……”
“娘子心善,是被骗了。”医师恰巧认识那男人, 压低声音,“他自称是个道士,说是会算卦,在坊间招摇撞骗,这回估摸着又是胡说八道, 惹恼了人。这人算卦本事没有,装死倒是厉害,一被打就装死,坊里人奈他不何,巡城卫也没辙。”
难怪巡城卫见人躺地上都不救,谢忘之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沉默片刻,朝着医师笑笑:“多谢告知,是我莽撞了。辛苦医师出来走一趟。”
“不辛苦不辛苦。”医师赶紧摇头,“既然用不着诊断,不如我把定金退给娘子?”
“这就不必了,医师肯出来救人,就是有慈悲心,只不过恰巧这人不用救,皆大欢喜罢了。”谢忘之哪儿能接,连忙推拒,说完没等医师回答,稍稍提起裙摆,小跑着去车夫在的位置。
医师话都来不及说,又不好去追这小娘子,憋了半天,一声叹息,转头回了医馆。
谢忘之刚好到车夫边上,本意是让车夫驾车回谢府,但那道士还坐在车夫身边,她干脆顺着问了一句:“道长身子可还有恙?”
“无恙,无恙。”道士嘿嘿一笑,顺手把袖上的红颜料抹在沙地上,“多谢小娘子相救,可惜贫道两袖空空,一个子儿都没有。不如给小娘子算一卦,就算是报答?”
刚才医师说的话还没忘,谢忘之信天师道,但不敢信眼前这脏兮兮的道士,想了想,斟酌着用词:“不必,举手之劳而已。道长无恙,我也安心了,并不求什么,无需报答。”
她这话有客套的意思,但也是真心的,别说这道士压根不用救,就是真要花钱买药,她也不会收对方的谢礼。
“这可麻烦了……因缘际会,不能不了却啊。”那道士何等人精,自然看得出谢忘之说的是真心话,他反倒有点苦恼,挠了挠脸,“不过也是,算卦这回事,贫道一张破嘴,不肯说谎,可不就遭罪……”
他是自己嘟囔,谢忘之却听清了,觉得后半句有点意思:“道长是什么意思?”
“哟,您听见啦?”道士一愣,往自己脸上轻轻抽了一下,弄得脸上除了砂石细汗,还多了道暗红的颜料,看着更脏。他皱起花白的眉毛,末端一颤一颤,像是颇为不好意思,“唉,说来就这么回事,贫道替人算卦,回回都说实话,若是这结果好吧,大伙儿都开心;若是不好……贫道可不就得挨打。”
他摇摇头,露出个嫌恶的表情,“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姓康的,做到范阳节度使,还嫌不够,让贫道算往后是什么结局。贫道就这么一算啊,嘿,人的结局,可不就是一死,他还死得挺蹊跷,是被蛇咬死的。可惜贫道一说,被他差人打个半死,落得一条腿残疾。”
这就是胡说了,范阳节度使康烈极少入京,又是出了名的信佛不信道,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请个在长安城坊间坑蒙拐骗的道士前去算卦。但这也正常,无非是给自己抬抬身价,就像酒楼爱说某某权贵来吃过,裁缝爱吹嘘自己给某某贵人做过衣裳。
谢忘之配合着点头:“这倒确实过分了。我信命,但不信占卜出的命,恐怕就用不上道长这一卦了。”
她示意一下,车夫当即起身去驾车。谢忘之正要转身去马车附近,那道士忽然说:“小娘子留步!”
“道长还有什么事?”谢忘之脚步一滞。
“信命,却不信占卜出的命……小娘子这话说得妙啊,就凭这一句,当有通天之能。”道士忽然正经起来,一撑地面,翻身起来,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三根短短的线香,连着裹线香的油纸递给谢忘之,“这是通天香。”
“通天香?”
“是,这香做时工艺特殊,点起来就能通天。”道士说,“将来娘子要是想求祖宗先人、诸天神佛办点什么事,就点这个香,再把事儿默念出来,他们就能听见。不过有一点……”
谢忘之当然不信,但也不拂道士的意,接了线香:“怎么?”
“这通天香一点,就是通天,只有一次机会,娘子可要想明白,求的是什么,能做交换的又是什么。”道士一脸严肃,抬手指了指天,“他们可不白做事。”
“我明白了。”谢忘之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看道士满脸肃穆,也严肃地点点头,“那就多谢道长了。”
见她受了香,因缘了结,道士松了口气,再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多说,这就走了。”
他比谢忘之还着急,说完,立马转身,往着边上的小巷走。提起卦象时是胡说,那条瘸腿倒是货真价实,走起路来整个身子偏着,一瘸一拐,整个人像是根摇摇欲坠的笋,一晃一晃地摇进了巷子。
谢忘之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儿,转头和车夫说:“走吧。”
车夫应声,想了想,瞄了她手里的线香一眼:“这东西娘子要带着?”
谢忘之不想带,但随手丢了总也不对,她想了想:“……算了。回去收起来就好,不缺个盒子。”
既然这么说,车夫不至于反对,点点头,翻身上马车。谢忘之随后也上去,车帘一落,马车辘辘地向着安兴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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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长安城后谢忘之的日子和先前没什么不同,照例学着诗书,偶尔弹弹箜篌调剂心情。或许是因为天渐渐冷下来,贵女间的交游少了不少,谢忘之乐得清闲,心情都好了许多。
尤其是领头的郑涵元,平常论交游就是她最积极,在贵女圈儿里也最吃得开,近来却不知怎么,不爱在贵女面前露面,反倒爱和年轻郎君们混在一处。正当龄的年轻男女在一起还能谈什么,谈来谈去无非就是风月之事,甚至隐隐有要定亲的意思。
这消息还是温七娘告诉谢忘之的,她倒是登门拜访过几次,说起时面上笑吟吟的,语气却有三分不屑:“……唉,当年说是不随意嫁人,要嫁就嫁当世的英雄,如今倒随便了,看那样子是好事将近,但凡是五姓里的,大概是谁都没所谓了。”
这话谢忘之当然不接,一来不爱背后嚼人舌头;二来和郑涵元委实不熟,实在无话可接。她只应声,意思意思敷衍了温七娘几句,之后又是虚与委蛇,顺着温七娘说话,把人哄得高高兴兴出门就算是完成任务。她不打算和温七娘交心,温七娘当然也不,只不过是看她口风紧,既是试探又是找个出口说说平常不敢说的话。
郑涵元要嫁谁,谢忘之才懒得管,但她也留了个心眼,旁敲侧击打探了一下家里人的口风。按理说,先前都急得让她去见崔云栖,想来是有过给她定亲的念头,但熬到十一月,没人再提过这回事,阿耶和阿兄忙了不少,来去匆匆,偶尔见面也没有笑影,连一向端正含笑的王氏都满面愁容。
阿耶和阿兄不怎么能碰面,和王氏又不熟悉,谢忘之思来想去,干脆试探着去问李齐慎。但李齐慎也没说,总是巧妙地把她的话题推走,三两句拐走她的思绪,让她开心地过个午后,等回去才想起来还有要问的事儿。
再过了一月余,谢忘之终于知道笼在头上的阴影是什么,知道了被隐藏的真相,揭开后是淋漓的鲜血。
先元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一,范阳节度使康烈起兵反叛,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说是今年江南大旱,东西两道死伤无数,前去赈灾的官员却和当地官僚勾结盘剥,他为了国家社稷,得肃清朝政。
叛军挺进的路线由范阳到长安,路上各地节度使自然派镇兵抵抗,但不知为何,镇兵节节败退,甚至有失守殉难者。战报一封封地急发向长安,但进了京就像是纸片儿进火炉,没有任何回应,与此同时长安城内和往年一样准备除夕和元日的大典,张灯结彩,就像是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等到十二月二十五,虚假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叛军到了荥阳,州城失守,太守殉难,最后一封入长安的战报是血书,斑斑血渍,质问皇帝为何不回战报,为何仍在准备过年。
面对那封血书,李承儆终于做出回应,虽然这回应古怪,还不如没有。
他下令,调洛阳的天策军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跑剧情了,嗝。来,长生钦定bgmi die yo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