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球委屈地“呜”了几声,扭头想避开,后脖子却被长生控在手里,它顿了顿,干脆反爪去挠长生的手。长生眼疾手快,赶紧收手,手一松,煤球立即窜了出去,没两下就不见了。
谢忘之叹为观止:“……真厉害。”
长生尴尬地摸摸鼻尖,看看盘子里一个个酥黄的小方块:“出来喂猫?”
“不算吧,我本来在练手,刚好撞见煤球,因为这个点心是咸口……”谢忘之顿了顿,忽然抬头,“这个是咸的!刚做出来,还热着,你想尝尝吗?”
这都不知道第几回问要不要吃的,她的眼神太热切,长生真不好拒绝,犹疑片刻,拈了一小块。小方块的大小控得正好,一口或是两口一个,长生迟疑着咬了一口。
一口咬下去,他惊了。
小方块外边那一层是酥黄色,长生以为是酥皮,咬下去才知道不是。最外层用火燎过,烤得脆脆的,咬进去却是软的,像是鸡蛋糕。这层很薄,刚尝到点微甜的味道,里边的馅已经涌了出来,满口都是牛乳和乳酥的香气,舌尖又能碾到磨得极其细腻的颗粒,甜甜咸咸的味道混在一起,意外的好吃。
他把剩下半块也吃了,正对上谢忘之期待的眼神,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长生点头,“我没吃过。”
“很多人都没尝过。我想其实宫里的贵人也没吃过的。”
长生本来以为这是哪个殿的妃嫔爱吃的:“为什么?挺好吃的。”
“是我自己试出来的嘛,外边就是鸡蛋糕,里边用了牛乳和磨碎的咸蛋黄。”谢忘之有点颓,“有甜有咸,以前拿给孙典膳尝过,典膳说味道不正,就不往上边呈了。”
“照这么说,我能吃到,得算我运气好。”
“不能这么说啦,你觉得好吃就行。”谢忘之把盘子往长生那边推推,“喜欢就多吃一点。我下回再给你做别的。”
长生也不推辞,又拿了一块。他稍稍垂着眼帘,密匝匝的睫毛落下来,遮住一小半眼瞳,眨眼时睫毛下边通透的琥珀色明明灭灭。
他吃相很好,吃东西没声音,分明蹲在地上,硬生生吃出参宴的气度,一侧的腮帮子却稍稍鼓起来一点,一动一动的,像是只偷吃的小松鼠。
谢忘之盯着那个小小的起伏,指尖痒痒,没忍住,戳了一下。指尖碰到的肌肤细腻,微微的凉,像是无意间碰到一尊玉雕。
“怎么了?”长生刚把嘴里的糕咽下去,有点茫然。
谢忘之反应过来刚才做了什么,面上迅速红起来,戳过长生的指尖发烫,她赶紧把那只手背在身后:“我平常喜欢看猫吃东西……”
“怎么,”长生会意,故意逗她,“又把我当成猫了?”
又提这个,闹出来双倍的笑话,谢忘之满脸通红,看着长生,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长这么大,除了阿娘,没让人这么碰过,乍被谢忘之戳这么一下,居然并不讨厌,长生笑笑:“那你想摸摸我吗?”
谢忘之惊了,茫然地眨眨眼睛。长生的头发很好,漆黑柔顺又根根分明,像是上好的缎子,在太阳底下微微反光,又有些细碎的绒毛,看起来比猫肚子还软,勾得谢忘之吞咽一下。
她不太敢相信,迟疑着:“真的可以摸吗?”
“不。”长生冷硬地拒绝。
“……哦。”谢忘之有点失望,想想也是,哪儿有随便摸别人头的,“那就算了。”
长生看着她:“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谢忘之连忙解释,“我知道不能随便摸别人的,其实戳别人也不可以,是我自己做错……”
“不是这个。”长生打断她,“我瞧着你之前就不太高兴,是遇上什么了吗?”
遇上是遇上了,真扯出来能说小半刻,但谢忘之直觉这种事情不能乱说,何况和长生也算不上多熟,她抿抿嘴唇,想着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
“可以和我说。”长生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在宫里没什么熟人,也不爱说话,不会说出去。”
谢忘之微微一怔,看向长生,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脸上就贴着“苦恼”“烦闷”之类的词。
这样子不好看,又是萍水相逢,宫里谁都有烦恼,没那个善心听一个小宫女絮絮叨叨,长生却没嫌弃她,安静认真地看着她,等她把烦恼说出来。
谢忘之忍住莫名的酸涩,吞咽一下:“那我说了?”
“嗯。”
谢忘之看了长生一眼,挑挑捡捡地把石曼晴的事儿说了:“……就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她骗我们,心里憋着气,憋得难受。”
就这么点事,在长生看来没什么,别说石曼晴一个小宫女,玩的心眼根本不够看,真到哪个殿里,没两天就让人连皮带骨吞下去;就是她阿耶来,从七品的主书而已,到他面前也得恭恭敬敬行礼。
但他也知道谢忘之不一样,能认认真真说好人坏人,还能对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这么好,可见她没吃过什么苦,总是对人心存着点幻想。还是小娘子,天真点没什么不好,长生不打算戳破这个泡影,想了想,把头凑过去。
谢忘之愣了:“你……”
“要摸吗?”长生叹了口气。
送上门的头岂有不搓之理,谢忘之在襦裙上擦擦手,颤着指尖伸手,轻轻搭在长生发顶,揉了一下。
人的头发和猫不太一样,长生的头发软,不像猫那样毛绒绒的,在掌心里最明显的感觉是柔顺,真像是摸一匹锦缎。谢忘之没忍住,多摸了两下,收回手又不好意思,指尖在掌心搓了搓:“我好多啦。谢谢你。”
让人摸头的感觉挺怪,却不讨厌,长生也不知道怎么了,懒得多想:“下回我把煤球抓来,你摸它。”
谢忘之眼睛一亮:“好!那我做这个糕等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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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说到做到,第二日果真抓了煤球来。煤球平常傲气,扑鸟抓鱼,哪个宫人都不理,到长生手里就蔫了,乖乖地趴在地上让谢忘之摸。
谢忘之摸了个够,把石曼晴甩在脑后,九月二十当天做樱花糕时心情格外好,上蒸笼时还能低声哼个曲子。
她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心情好,边上的石曼晴看着却莫名恼火。
海棠透花糍做起来麻烦,用的糯米皮得反复擀成半透,里边的豆沙一遍遍地锤,都是重复的力气活,一套下来手都快累断了。又是皇帝秋a回宫传的第一次膳,典膳、司膳都过来备菜,打下手的小宫女进进出出,根本没人能帮她一把。
看着边上轻轻松松的谢忘之,石曼晴越发恼。她好歹是主书的嫡女,进宫来却在厨房里蹉跎,还得耐着性子讨好上边那群女官。她做得也不少,等真要打听萧贵妃的事儿,一个个的全像是被缝了嘴,阿耶又在外朝,打听后宫就是找死。
结果到最后,萧贵妃喜欢什么,这消息居然还是从谢忘之嘴里说出来的。
石曼晴翻了年就十五了,是及笄的时候,阿耶来信说看着想给她议亲,可若是没法爬上去,在宫里就是蹉跎岁月,出了宫,哪家好郎君会想要个混了五年还是小宫女的娘子?
也不知道这回的透花糍能不能在萧贵妃那儿讨个好,石曼晴又急又恼,恰好听见遥遥地传来一声,是孙典膳的声音,听着发急:“忘之,这儿没人了,你快过来做个梨羹!”
樱花糕蒸着就行,谢忘之没多想,应了一声,连忙小跑过去打下手。
梨羹得先把梨一整只的梨挖空,往里边填银耳、枸杞、红枣和梨丁,再上锅蒸,花的时间长,但说起来也没什么难的,就是烦,所以往往拉小宫女去做。
谢忘之在那边挖着梨,一只梨还没挖空,门外进来个传膳的少监,直奔着蒸点心的地方去。大厨房是好几间连着的,做羹汤和点心不在一间,边上又正好一锅汤浴绣丸上锅,煮得咕噜噜的,谢忘之听不清那边的声音。
石曼晴却听得清清楚楚,少监掐着嗓子:“点心好了没?贵妃娘娘急着吃呢,别慢手慢脚的,让贵妃娘娘等急了,炖了你都赔不起。”
阴阳怪气又夹枪带棒,石曼晴恨死这阉人了,面上却不能显,只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去取海棠透花糍:“已经做好了,您稍候。”
心里怎么想的谁都看不出来,面上恭敬就行,少监舒服了,看着石曼晴把透花糍放进食盒里,下颌一抬:“那个呢?”
石曼晴顺着看过去,正是谢忘之做的樱花糕。
才刚上锅,蒸点心的火又不能太旺,樱花糕肯定是夹生的,怎么着也不能入口。按理不能呈上去,但既然是这少监点名要的,厨房里现下又乱糟糟的,来往的人太多,就算事后清算,大不了尚食局一同背锅,罚最重的肯定是谢忘之。
往上爬的机会不多,但凡能少一个抢的人……抓住机会的可能就多一分。
这一迟疑,少监还以为她是不乐意,冷哼一声:“怎么,这糕点取不得?”
“……不。”念头冒出来就止不住,石曼晴紧张得手都在发颤,哆哆嗦嗦地掀开蒸笼,把里边的樱花糕拿出来,也装进食盒,“奴婢笨手笨脚,少监恕罪。”
少监懒得理她,点点头,边上立即有小内侍从石曼晴手里取了食盒。
看着来取膳的内侍走远,石曼晴才松了口气,半靠在灶台上,心跳如同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