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 千秋节。
李承儆性喜奢华, 先前清思殿和东宫之间又闹了一场,恼得他心烦, 幸好萧贵妃温柔解语,特意嘱咐下去,今年的千秋节大操大办, 也好让他看着开心些。
得了皇帝和贵妃的暗示,宫里自然铆足了劲操办,各殿的屋檐下挂满红灯笼,白日里只觉得红艳艳,到夜里一点,像是火海又像是星河,照得大明宫亮如白昼。
到千秋节当天, 宴设在麟德殿,正对着太液池, 歌舞从早起开始就没停过, 先是回风乱舞矫健妩媚的大胡旋,再是驱邪的傩舞,乐师舞姬来来往往, 忙得教坊里的人焦头烂额,连贺景都得自己撩袖子弹琴。
贺礼自然也是不少的,朝臣宗室送来的礼单都能把人埋了。南海采的珍珠足有婴儿拳头大小,放在光洁的瓷盘上,轻轻一晃能自走;成幅的绣品展开能从麟德殿的一头拉到另一头, 细细地刺着山河湖海,用的流光丝,稍稍一动就是另一个绣样;还有红珊瑚磨粉手抄的佛经、成套的白瓷青瓷、黄金丹珠铸造的饰品……堆得广袤如山海。
贺寿的祝词不绝,落在耳边像是歌吟,李齐慎站在箜篌边上,看着那些贺礼一样样送进去,浅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着红艳艳的灯海。
这些贺礼很好,殿里的乐舞也很好,在龙首原上展示这个帝国所有的繁华富庶,背后藏着的东西却截然相反。教坊的乐师反复演奏排练,指尖在弦上割得鲜血淋漓;赤足的舞姬足尖全是血泡,不断踩破结痂,才能在殿里转出完满的圆;采珠的是珠女,反复潜入海中,即使侥幸能活着,用不了几年,肢体也会被冻得变形,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刺绣用的绣娘则更多,或许要十个百个一同,齐齐绣瞎眼睛。
隔着那片灯海,李齐慎看见其下的鲜血白骨,听见藏在乐声里的哀哭。
“……您看见、听见了吗?”他无声地询问早已死去、只在玄元殿剩下个灵位的先祖,“这是对的吗?”
无人回应,只有麟德殿里的曲破,先前中段的繁音急节已然转慢,到末尾只舞不歌,列队的舞姬踮起脚尖,踩着节拍旋转,犹如天上飞仙渐渐放缓脚步,各自散入云间。
“《霓裳》要结束了。”贺景扭头,看了李齐慎一眼,“殿下,您准备好了吗?”
李齐慎回神,回视贺景,漫不经心地说:“贺先生知道我要演奏什么吧?”
“当然知道。”贺景说。
“好。”李齐慎蓦地露出个笑,颇有少年独有的爽朗明亮。他抬手一撩,把落到的肩前的细辫打到肩后,信手推了凤首箜篌一把,在滚轮的声音里和贺景说,“就此一别,多谢贺先生多年教导。”
贺景没说话,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一步步走进麟德殿。灯光落在他脸上,这个向来冷硬的中年男人忽然露出个微微的笑,他轻轻地说:“别过,殿下。”
李齐慎一路都没回头,当然也没听见,等内侍把凤首箜篌摆到乐师的位置,一撩下摆,大喇喇地坐在箜篌后边,一副着手要弹的样子。
李承儆看着就烦,但先前李琢期闹了这么一回,他也心虚,没直接呵斥李齐慎:“阿慎,你又在干什么?”
“准备奏曲啊。”李齐慎不慌不忙,“这是我自己度的曲子,趁千秋节,奏给阿耶听听。”
“胡闹!”李承儆以为他是发疯,“你什么时候会度曲了?这还是箜篌,你数得清有几根弦吗?”
“陛下!”萧贵妃不想吵起来,赔着笑,一手扯扯李承儆的袖子,一手给他递了杯葡萄酒,“七殿下也是一片孝心,让他弹就是。孩子嘛,就算弹得不好,心意总是在的。”
佳人在侧,还这么说,李承儆总得卖个面子,喝了萧贵妃递来的酒,脸上仍有不虞:“奏吧。”
“好。”李齐慎点头,抬手半抱住箜篌,食指和拇指搭在箜篌弦上。
“像模像样的。”李承儆嗤了一声。
下一瞬乐声乍起,他一怔,连带着参宴的朝臣都宗室都愣住了,交杯换盏的声音一时都停下来。
这支曲不用伴舞,舞姬撤下去,大殿正中空出来,乐声格外明显,自箜篌弦和李齐慎的指间流出,落入在座人的耳朵里,刹那触动心弦。这曲不似先前的《六夭》《霓裳》或是《破阵》,是他们从未听过的调子,分明是西来的凤首箜篌,却以琴意入曲,如泣如诉,有家国之怨、黍离之悲。
李齐慎像是没察觉到四周人诧异的眼神,兀自拨弦。他师从国手贺景,在教坊学了十年,这支曲从起念头到成谱,足足花了两年,旁人听着有什么反应,他都不会觉得惊讶。他弹的也不只是凤首箜篌,而是经年的怨恨和悲愤。
直到此刻,他终于想起来了,当年慕容飞雀新死,他在教坊里整夜枯坐,对着这架凤首箜篌,想的是什么。
——怨恨啊。所有的痛苦和悲戚,不能变成眼泪,那就回流进腹中,尽数变成烈火般的怨恨,日日夜夜灼烧着他,吞下再多的坚冰都不能熄灭。
一曲终了,李齐慎缓缓呼出一口气,收回手搭在膝上:“结束了。”
殿内一时无声,他视线一转,看见对面一位平兴皇帝时就在朝堂的老臣。老人白发苍苍,稍稍低着头,抬手擦眼泪时整只手都在抖。
“曲子不错。”李承儆勉为其难地承认,“用心了。”
他一松口,底下朝臣宗室的夸奖立马跟上,“惊才绝艳”“天资卓绝”,什么话都敢往李齐慎身上贴,反倒惊得李齐慎有点不太舒服。
众人夸着,李齐慎一言不发,看着座上的皇帝和贵妃,等着这两位再开口。
萧贵妃果然开口了:“殿下有心了。这曲子既然是自度曲,可有名?不妨记在教坊里,往后也好演奏。”
“有。”李齐慎微微一笑,“叫《新台》。”
萧贵妃面色一变。
李承儆脸色也变了,不敢置信地瞪向座下的少年。
《诗经·邶风·新台》。
“国风”中当属第一的怨刺之作,讽刺卫宣公见儿媳宣姜貌美,筑了新台后劫夺,挖苦他违背人伦,直接嘲笑他像是只癞□□。
“你……”李承儆再不济,少时也是让四位大儒摁着头学的,怎么可能不通《诗经》。他胸口剧烈起伏,紧紧盯着儿子,眼睛瞪大,倒真有点像癞□□鼓出的眼瞳,反倒可惜了那张继承平兴皇帝和温皇后美貌的脸。
“阿耶觉得如何?”李齐慎笑吟吟的,像是浑然不觉,“这曲子好听吗?”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李承儆怒气攻心,顾不得仪态,抓起面前的果盘或是酒壶,不管不顾,一股脑向着儿子砸过去,“李齐慎!滚出去!”
时人称字不称名,平常一声“阿慎”算是亲近的意思,这一句连名带姓,十足是骂人了。李齐慎却不慌,起身避开那些乱砸的东西,慢悠悠地抚平衣摆,连个礼都不行,转身往殿外走。
皇帝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底下哪儿有人敢动,一时鸦雀无声,还是萧贵妃先动。她一把抓住李承儆的袖口,替他抚着仍在剧烈起伏的胸口:“陛下,算了……算了。”
李承儆觉得稍好些,但刚听了一曲《新台》,看身边这个独宠几年的婀娜美人都别扭起来。他挥挥手,示意萧贵妃离远些,这才开口呵斥:“七皇子什么时候学的箜篌!”
“……回、回陛下,是十年前了。”教坊使赶紧出列,往地上一跪,“七殿下师从琴手贺景,已有十年了。”
李承儆也好乐,对贺景不陌生,他想了想,眼瞳一缩。
他忽然想起,昭玄皇帝少时也在教坊,学的是琴,恰恰师从当时的国手贺玄。
“……继续。”李承儆往椅背上一靠,和冯延说,“宴后让中书省派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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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千秋节办得隆重,宴上要的菜品也是花样百出,谢忘之在灶台间忙得焦头烂额,光梨就不知道挖了几个,全身都是面粉甜汤的味道。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点糯米点心的贵人没了,女官怜惜她辛苦,才放她出去。
谢忘之累得要命,正打算赶回去睡觉,刚出尚食局,蓦地看见外边站着个少年。她一愣:“长生?你是饿了才来吗?那你等……”
她刚要转身去取剩下的食材,李齐慎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顶着女孩诧异的视线,他摇摇头,露出个笑:“不是。我是闲的发慌,来找你玩。”
“玩?”谢忘之更愣,她实在犯困,本来想拒绝,但看着面前这张冷丽的脸,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今夜天气很好,最近也没什么事儿,她却有种莫名的心慌,好像这少年如梦似幻,倘若她不答应,下一瞬就要化作飞灰。
她强压下心里古怪的感觉,揉揉眼睛,也笑起来,“好啊!我们去哪儿玩?”
“城墙上,再去看一回。”李齐慎算算没时间了,忽略她明显的困意,改握住她的手,“还有教坊,我们去看歌舞。”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长生头就是这么铁(好,不愧是你.jpg
今天在外边,所以早点更,不卡八点了。关于《邶风·新台》和《霓裳羽衣舞》的描述部分魔改自搜狗百科。当然原文没说《新台》是什么样,但我不要原文觉得,我要我觉得,我就觉得这是怨刺诗里的第一,卫国人民太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