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鸿自上回晕倒在亭中之后,就得了太子的旨意:“没事别陪我练功了,你在屋里歇歇看看书就好。放心,孟小师父教得还算不赖,我会听他的。”
荆鸿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时候给夏渊独立学习的信任了,便没有再去。太子这番话还着实让孟启烈受宠若惊了一把,于是孟启烈也教得更加用心。
这日天晴风轻,荆鸿不想闷在屋里,又不好去小校场,干脆出了朝阳宫,信步闲逛。
身为内臣,他可活动的范围不算小,只是平日里陪伴太子,很少出来。往西走了走,他望见一处湖心岛,湖中波光零星,岛上繁花似锦,看着就是个赏玩的好地方。荆鸿心怀大畅,顺着廊桥过湖登岛。
待他上了小岛才发现,这处宝地已经有人占了,而且好死不死,正是与夏渊关系十分微妙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随行宫人都在湖的外延候着,这两兄弟寻了个安静地方,在岛上凉亭摆了棋盘对弈。荆鸿一看这阵势,远远地便要转身退下,被发现他的二皇子喊住了:“哎?荆辅学?”
荆鸿不得不转回来,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见过二殿下、三殿下,无意间打扰了两位殿下的雅兴,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荆辅学来得正好,不如帮我们评评这局棋?”二皇子热情邀请。
“是啊,你来帮我看看吧,我好像要输给二皇兄了。”三皇子也随声附和。
二皇子夏泽只比夏渊小了一个月,看上去却比他成熟稳重得多。三皇子夏浩比两位哥哥小了两岁,仍是稚气未脱的模样,但眉宇间已有勃勃英气――这二人,便是夏渊目前皇位的最大竞争对手。
荆鸿在棋盘上来回扫了两眼,对夏浩道:“三殿下,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您与二殿下的对局,微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夏浩眼珠一转,嘻嘻笑着让位:“那我不下了,你来下。”
荆鸿面露为难:“这……”
夏浩拉他袖子:“没事,来来来,帮我赢了二皇兄,重重有赏!”
荆鸿无奈看向夏泽,见他点头,只得坐下。
撩住广袖袖口,荆鸿未经思索,出手落子。夏泽显然早已想好此步对策,跟着落下。两人走的都是快棋,一时落子声清脆不绝。数子之后,夏泽蓦地一顿,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与这人温文尔雅的外表不同,夏泽看得出来,荆鸿的棋风凌厉果决,这几步如同无锋重剑,携着风沙席卷而来,硬生生劈出一条路,自有一番大气磅礴之象。
对夏泽的注视,荆鸿似无所觉,兀自执子,兀自毫不犹豫地落子,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夏泽看着这人翻转的手腕,脑中忽而闪过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过是一盘棋局,何至于如此?
可他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因为就在方才,他眼睁睁看着原本一面倒的局势,硬是变成了如今的势均力敌。荆鸿的白子军团如同垂死困兽般的撕咬,令两方全都死伤连片,而正是在这样两败俱伤的情况下,他却还在不动声色地往死里拼杀。
最后一片必争之地……
两人皆知,这一子就定了输赢。
一处活路,一处死路,荆鸿偏偏选了死路。
夏泽手指叩了叩棋盘,以眼神询问:为何不赢我?
“哎呀,输了。”荆鸿一副刚刚发现的懊恼模样,浅笑道,“微臣还是输了半目。”
夏泽别有深意:“你若要赢,也是半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荆鸿不卑不亢:“多谢殿下教诲。”
夏浩撇了撇嘴,也不知看没看出名堂,只遗憾地说:“哎,看来还是赢不了二皇兄呀,荆辅学,难为你了。”
“二殿下棋艺超群,微臣自叹不如。”
夏浩伸了个懒腰:“不来了,我要去校场舒展一下筋骨,二皇兄怎么说?”
夏泽道:“你去吧,我想与荆辅学再摆一局。”
只是这一局,却不是摆在棋盘上的。
夏渊的武学基本功总算小有所成,这几日在练习骑射,孟启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可不知是夏渊天生身体协调性不好,还是孟启烈教授的要领不够细致,到现在别说射中箭靶,夏渊能不从马背上颠下来就不错了。
眼瞅着夏渊又一发箭矢飘飘悠悠地扎到地上,孟启烈恨声道:“我说太子殿下,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好好学吗?荆辅学一不在,你怎么就这样了?”
“本王哪样了?”夏渊狼狈地稳住身体,斜眼问他。
“你……”烂泥扶不上墙!孟启烈敢怒不敢言。
“分明是你教得不好!荆鸿一不在,你就敷衍本王!”
“我……”孟启烈给气得脸红脖子粗。果然啊,没有荆鸿从中劝解调和,这太子就是个纯粹的白痴!
“这儿的场地太小了,根本施展不开,本王要去大校场练练。”说着夏渊就骑着马往大校场的方向奔去。
这处小校场被圈在朝阳宫中,据说是前朝承宣帝专门给义子洛小安设置的。当年洛小安凭借一身高超的御虎术征战四境,被称为“虎将”,这小校场便是他用来驯虎的,西面有座铁闸门,门外就连接着大校场。
孟启烈见太子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当下一夹马腹追了上去。自己本事烂还怪场地小,这种主子简直不讲理,可要真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啊。
夏渊在大校场上绕了一圈,此时夏浩也骑着马进来溜达,两兄弟看到彼此都是一愣。还是夏浩反应迅速,他也不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上前嘿嘿笑道:“大皇兄,好巧啊。”
夏渊“嗯”了一声,故作轻松地驾驭缰绳。
孟启烈匆匆赶到,下马行礼:“末将见过三殿下。”
夏浩随意摆摆手:“免礼免礼。”他望了眼夏渊背上的弓箭道:“皇兄也是来练习骑射的?那刚好,咱们一起吧!”
这话里隐有切磋较量之意,夏渊不置可否。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既不想在弟弟面前丢人,又不想不战而逃,为了掩饰内心的矛盾,他面瘫着脸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夏浩听不出他这声“嗯”是什么意思,为免场面尴尬,他主动拉弓搭箭,瞄也没瞄,先射了一箭。咄地一声,箭矢穿入靶子,虽不在靶心,也算接近。
孟启烈一见这场面就开始冒汗,这三皇子比太子小了两岁,却已有这等本事,凭他这个小师父对太子的了解,太子不比则已,要是比了,铁定完败。
他赶忙上去圆场:“三殿下,要不……”
话还没说完,就见太子架势摆得十足,目光如炬,肌肉绷紧,弦如满月,箭露寒光,咻地一声――脱靶了。
那根箭矢斜斜插在靶位的墙根底下,如同羞惭得想要钻地洞的孟启烈。
夏浩暗暗扯了扯嘴角,射出第二箭,正中靶心。
夏渊策马往前走近几步,又一次拉上箭。咻――再次脱靶。
夏浩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皇兄,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反观夏渊倒是没什么表情,挥手示意他再来。
夏浩这回故意偏了一点。
夏渊又往前靠近数米,箭出――再次脱靶。
夏渊脸绷得死紧,夏浩已经有点憋不住了,孟启烈在酝酿一大段“都怪末将教导无方,这种失误跟太子殿下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说辞。
事实上他们这样的比试都算不上正规的骑射较量,顶多算是骑在马上定定地瞄靶而已,都没在驰骋中射箭。不过夏浩还不敢公然削太子的面子,他现在只希望这位笨拙的皇兄赶紧的上靶一箭,也省得他在这儿忍笑忍得辛苦。
在距离靶位仅有十来米的时候,夏渊终于射中一箭,钉在靶心外侧。
“好!!”夏浩忙不迭地叫好。
孟启烈抹了抹脸,松一口气。
夏渊自然知道弟弟这声“好”里有多少不屑一顾和阿谀奉承,他深吸一口气,掉转马身来到夏浩身边,还是那副面瘫脸,说了四个字:“我不如你。”
夏浩一怔,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启烈也是一怔,但他是感到欣慰。一个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不足的徒弟,一个能有如此气度的太子,其实……也不算太白痴吧。
他输,只是输在了能力与技巧上,他没有输在人心上。
夏渊一改方才怪天怪地怪老师的赖皮相,冲着孟启烈道:“孟小师父,再陪我练练。”
孟启烈给足他面子:“是,殿下。”
夏浩也不是来找茬的,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心眼总是比常人多几个,他现在与两位皇兄的关系都不宜太近或太远,凡事都适可而止。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告辞:“那我就不打扰皇兄了,二皇兄正与荆辅学下棋,也不知战况如何了,我过去看看。”
夏渊点头点了一半,戛然而止:“什么?荆鸿?他在哪儿?”
夏浩回答:“在碧心亭啊。”
夏渊脸色一沉:“他怎么会在那儿?”
夏浩尚未意识到自己多嘴:“应该是偶遇吧,我下棋下不过二皇兄,就让他帮忙。还真别说,他挺能耐的,我那一手烂局,竟然让他三两下给救活了,虽然最后还是二皇兄赢了,但我看得出来,那是他故意让了两步……哎?皇兄你上哪儿去?”
夏渊刚承受了比不过弟弟的挫败感,心情本就沮丧。这会儿听说荆鸿和夏泽夏浩扯上关系,更让他不舒服了,当下也不练什么骑射了,下了马,把弓箭一并丢给了孟启烈,硬邦邦道:“我去找他。孟小师父快走,不送。”
孟启烈忧心忡忡地看他走了,他的忧心不是没道理的。
夏渊这一去,差点掀了碧心亭的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