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知道自己身边有帝辇经过, 于是她朝旁边膝行了几步,躬身规规矩矩地对萧霁宁行着礼, 期间并未抬过头,所行之礼也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
大萧的宫规律法制定的还是比较完善,所以宫人们因何种事犯了何种错误, 都有着相应的惩处方式方法——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出现罚跪这样的情况。
毕竟在宫里头的宫人, 说到底就是为了服务皇室而被招进宫的奴仆, 因此小错上的惩罚便是扣月俸或是增加工作量, 唯有大错才会用上体罚, 譬如掌嘴、杖责一类的刑罚。
罚跪这样的惩罚,便属于体罚。
可是在皇宫中没有一个嬷嬷或是宫女姑姑会这样惩罚宫女,因为这不合规矩,也会浪费宫女的劳动力。会这样惩罚宫人,也有权力惩罚的,只有嫔妃——陈乾路是宫中大道, 那是只有主子们才能走在正中央, 其余宫人都得在一旁避让的道路,有哪个女官敢如此放肆叫宫女在这罚跪占用宫道呢?
不过萧霁宁的后宫中,谭清萱和阮佳人向来都是按宫规办事, 对宫人的惩罚也是如此;乔溪呢,在宫人眼中性格是出了名的宽和大度,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那剩下的人选,便只有丁淑雪了。
陈乾路靠近丁淑雪的宫殿, 以丁淑雪的性子来说,也确实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若这宫女不是因为丁淑雪而被罚跪,纵使不合规矩萧霁宁也不会过问半句,可若她是因为得罪了丁淑雪才被罚跪在这寒冬腊月的冰冷石路上,萧霁宁就要问上两句了。
他朝穆奎抬抬手,叫穆奎停下帝辇,去问这小宫女为何会跪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穆奎走至那宫女面前,开口道,“怎么会跪在此处?”
“奴婢叫做……蓊蓊,是尚功局的宫女。”那宫女深深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奴婢是因着冲撞了淑婕妤才被罚跪。”
一般宫人犯了错,在被另一个脾气好些的主子被问话时,往往回答上都会添置一些诸如“奴婢是不小心的”“奴婢不是故意的”这样的形容词,再加上被罚跪了多久多久,再借着这些小心思博取主子的同情,以争取“减刑”。
穆奎之所这么清楚其中诀窍,那是因为当年在纯太后手下讨生时,他也是这么过来了。
现在这个宫女回答干净利落没有丝毫修饰,只做简单的陈述,穆奎心中还暗暗赞叹了她两句,结果一听她的名字,穆奎就不禁失声道:“蓊蓊?”
对于穆奎来说,“蓊蓊”这个名字简直不要太熟悉,先是听萤小筑,又是路途晕倒,后来还在雪天被萧霁宁撞倒受了伤,去她住所送药的小太监还是他派去的呢。她一直低着头,说话声音也有些闷,穆奎一时没认出她,现下听她道出自己的名字,穆奎当即就拧眉疑惑道:“怎么又是你?”
这不能怪穆奎多想,主要是宫里那么多宫人,唯独这个叫“蓊蓊”遇见他们的次数最多——不管她是在丁淑雪的宫里,还是回了宫女所,再从宫女所出来去了尚功局,几乎在哪都能碰上,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怎么了?”萧霁宁听见穆奎的语气有些异怪,便询问他道。
“皇上,这宫女,她、她……”
但是穆奎也不确定这事是蓊蓊故意而为之,还是真的就是意外和巧合,在萧霁宁的事情上他虽需要事事留心,可也不能因此多疑而误伤好人,所以穆奎支吾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萧霁宁解释。
“她怎么了?”而萧霁宁听着穆奎话说半句,更加奇怪了,下意识地问了句,“她叫什么名?”
穆奎道:“蓊蓊。”
“噢——”萧霁宁闻言应了一声,他转头看向那名宫女,只见她依旧低垂着脑袋,除了乌黑的发髻,萧霁宁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萧霁宁记得这个人,所以他说:“朕记得你。”
萧霁宁这四个字刚刚出口,那始终没有抬头的宫女便倏地扬起头来,双目带着些难以言述的奇怪情绪望向萧霁宁,因此萧霁宁在对上她的目光时都有一瞬的怔然。
不过待他回过神来后,萧霁宁便道:“朕记得,你之前是淑夫人宫里宫女,后来又回了宫女所。”
你还是原著里和京渊有“暧昧经历”的另一个女人,朕的情敌——这才是萧霁宁忘不了这个叫“蓊蓊”的宫女的真正原因。
想起这宫女和自己相遇的次数,萧霁宁也不得不庆幸还好自己“贬”了京渊的职,不然京渊身为骠骑大将军常常跟在他身边,不知也要遇到这个女的多少次。
“是。”小宫女抿着唇,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却又不太像。
萧霁宁立马开始打探情敌的情况:“那你现在在哪?出宫女所了吗?”
小宫女没有再深低着脑袋了,只是轻轻垂着眼睫回答他道:“已经出了,奴婢在尚功局。”
尚功局是掌服章百藏,营造百役之所,说直白些就是管宫中衣物坊造和财帛出入的,蓊蓊能从宫女所出来进入这么个地方,就足以证明她的“工作”还是干的不错的。
只是……
“尚功局不在琳琅殿这一片吧。”萧霁宁警惕道,“你怎么会到此处来的?”
蓊蓊抬眸望着萧霁宁,话音轻柔,目光却有些熠熠,与他道:“奴婢是过来为淑婕妤娘娘量衣物尺寸的。”
萧霁宁也主意她手里抱着一叠纸册和笔,应该是记录嫔妃身量的书册,闻言顿时了然道:“那难怪淑夫人要罚你。”
蓊蓊曾经是丁淑雪宫里的人,且在丁淑雪那时,丁淑雪没少折腾她,后来他以“没学好规矩”叫谭清萱把她送回了宫女所再学习规矩,其实是救她脱离苦海。
如此一来,丁淑雪与她肯定还是结下点了梁子的。
而蓊蓊现在进了尚功局,在女官的品级上来说还算是升职了,再见旧主时,丁淑雪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她说是因冲撞才被丁淑雪罚跪在此地,其实应该没犯什么错,就是丁淑雪故意找茬吧?
蓊蓊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他的情敌。可是萧霁宁想:她和京渊道到现在都没遇见过,更没有一点关系,他也不必在乎,既然蓊蓊没犯错,她也不应该跪在这里。
这可是深冬,地砖寒得刺骨,跪久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所以萧霁宁道:“罢了,你起来吧。”
想了想,他还说:“天寒地冻了也不必在此地跪着了,以后这边的事,让尚功局的其他人来做吧。”
蓊蓊就好好待在尚功局吧,京渊没事也不会道尚功局去的。
然而穆奎有些欲言又止:“皇上……”
萧霁宁本以为到这事情就该解决了,见状不由看向穆奎,结果穆奎却告诉他道:“皇上,新季裁衣量体的事,应该在今日清晨就已经结束了。”
换句话来说,蓊蓊所说的量体裁衣一事她应该在今早就做完了,怎么可能都下午还在这里呢?
萧霁宁闻言便又看向蓊蓊,蓊蓊立刻徐声解释说:“是的,但淑婕妤说她想再做一件狐绒披风,又把奴婢叫了过来。”
说完这些其实也就够了,但蓊蓊眼睫颤了颤,眼眸望着萧霁宁时,她自己又加了句话:“还有就是……奴婢早上来琳琅殿时,不小心落了一枚簪子。”
“那枚簪子对奴婢来说很重要,所以奴婢想将它寻回,才会在此处逗留,再次遇上淑婕妤……然后,被罚跪。”
大萧宫规:宫女无事不可擅自在宫中四处乱闯。
蓊蓊这么说的话,还真是有冲撞淑婕妤的嫌疑了?
穆奎听罢有些无语又有些无奈,心道: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这样说的话那就真是你有可能犯错了呀,本来人家皇帝都不打算惩罚你了,结果你还硬是要诚实地把所有事都说出。
萧霁宁听完也觉着有些好笑,他却确实笑了起来,浅浅地勾着唇角问蓊蓊道:“什么簪子那么重要啊?”
“就是上次皇上帮奴婢……捡起的那枚。”蓊蓊说这句话时低下了头,可是刚说完便又立刻抬眸,直直地望着萧霁宁,在等待着萧霁宁的反应。
“上次?”但是萧霁宁脸上只有疑惑,好像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穆奎见此,便靠近萧霁宁小声提醒他说:“皇上,您还记得前些日子您急着出宫时,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宫女了吗?那名宫女就是她。”
萧霁宁这才堪堪记起:“原来那人也是你。”
小宫女的双目还是望着他的,可是萧霁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总觉得蓊蓊眼里刚刚那种仿佛带着些光的眸光消失了,她重新垂下眼睫,声音也低了下去:“……是。”
不过刚才既然都已经准许她起身了,萧霁宁也不会再让她继续罚跪,只是准许她继续在陈乾路上寻找她的发簪:“行,那你便继续找吧。”
说完这句话,萧霁宁便乘着帝辇离开了此地,没再继续和蓊蓊说话。
在他身后,蓊蓊久久站在原地,像是在发呆,可是若有人靠近她,便会发觉她的耳翼在轻动着,辨认着寻常人难以听到的动静。
待萧霁宁身边所有暗卫都离开此地,包括那日在郦行宫,她在摘星殿温泉池旁看到的那个男人也离开后,蓊蓊才转过身,径直朝陈乾路南门处走去。
南门右边的石灯旁,有一支银蓝色的发簪。
蓊蓊走过过将其捡起,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像是她早就知道她刚刚对萧霁宁说的“不小心遗漏的发簪”就在这里似的。
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方才萧霁宁便是从这里走过的,他没有看到这支发簪,也没有真正地记得她。
客观上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但蓊蓊也说不明白她心里是种怎样的感觉,因为在她的心里,她觉得这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她将原本一直压在胸前的量体书册缓缓放下,用来放置她捡起的发簪。
一阵冬日的寒风吹过,将发簪上薄如翅的银蝶翼吹动,也掀起了量体书册的几页纸脚,书册里头,在原本在记录各宫个嫔妃身量数据的几页后面,是一副已经画了一半的地图。
若是将这地图给些年纪大熟悉宫里的人来看,那人便会知道,这是整个大萧皇宫的地形图。
蓊蓊则垂眸轻轻擦去发簪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凝神望了它片刻,最后将其插回发间,迈步继续朝着背对萧霁宁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要搞大事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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