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上海落起了雨,是那种又冷又粘人的春雨。
“钧培里”是一条独门独院的新式里弄, 说是弄堂, 却只有九幢二至四层砖木结构的里弄房子, 看着普通,里弄的四面街道却遍布着保镖眼线, 观察往来路人, 防止任何可疑人物的靠近。
今天,白茜羽前来赴一场等待了很久的“下午茶”。
因为搜集了不少关于对方的信息,白茜羽很清楚自己即将要接触的是上海滩手握实权的风云人物, 所以当在楼下被人礼貌地要求搜身时,她也没有表示任何不快。
在保镖的引导下,她穿过走廊,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隐隐传来留声机里戏曲的唱段,还有人说话交谈的声音。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那司马领兵往西行……”
咿咿呀呀的《空城计》唱段里, 保镖领着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岳老板, 白小姐来了。”
有人关了唱机,白茜羽走进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在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岳老板”背对着她, 坐在一张藤椅上,正望着窗外的潺潺春雨,身边有人低声地说着话,听不太清。
“……坏了规矩……但是毕竟是……伤筋动骨……”
“您看……怎么发落……”
那人半躬着身子,似乎在等待着最后的指示,额头有汗,有些紧张的样子,而那边的岳老板却很平静,抬起手,拿起茶喝了一口,过了半晌,慢慢地吐出四个字:
“乃伊组特。”(把他做掉)
“……啊?”
“宁组特,黄浦江里一丢,还要吾来教么?”
操着一口南方方言的岳老板,声音似乎有些不耐。那人不敢多言,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下了,一副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
这时,岳老板才从藤椅上站起来,打量了站在门口的白茜羽一眼,点点头,“白小姐,不好意思,有些事情耽搁了。坐吧。”
这位当世大枭的作风一向很低调,他并不喜欢拍照片,也不喜欢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以他的能量,自然也没有什么八卦小报敢去偷拍,所以,白茜羽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佬的真容时,不免还是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长相很普通,身材略有些发福的男子,面色虚浮,眼下青黑,穿着一身宽宽松松的长衫,戴着顶小帽,是街头茶馆随处可见的那种本地人形象。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吃惊的,只是因为这太过接地气的形象与他实际掌握的权利大大地不符,才令人感到有些意外。
“岳老板,幸会。”她收回打量的目光,表现得很平静。
岳老板开口了:“白小姐,听说你来自南洋?”
白茜羽将自己那套已经编的纯熟无比的身世拿出来,那边的岳老板无可无不可地听着,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客套地兜了几个圈子之后,终于切入了正题。
“听说白小姐,对‘过去未来’之事,都是交关灵光的?”
尽管猜到了对方是看中了她在外面传得很神的“预言家“身份,但白茜羽此时的表情还是有些尴尬,“谈不上,我只是为他们提供一些小小的建议。”
事实上,这位在旧上海的三百六十行中权势相加、左右逢源的大牛没有读过多少书,四书五经都没读通,更不信什么管理学经济学的东西——整个上海滩都没什么人能值得他“折节下交”的,唯一能让他买账的,只有深深烙在他心中的满天神佛的敬畏之心了。
果然,听白茜羽说得谦虚,岳老板却丝毫没有因此轻视,沉吟片刻,慎重地开口了:“现在上海滩,大多都是洋人的物事,可是这西洋人的‘卜卦问吉凶’,我却从没试过。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讲究么?”
既然对方全然将自己当成了扶乩算命的,白茜羽也轻咳一声,拿出职业素养来,“岳老板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可是没想到,对方反倒吞吞吐吐起来,绕来绕去,一直说不到正题。
白茜羽耐心地循循善诱,这位地下大亨才委婉地透露出自己最近睡眠不太好,梦里总是梦到一位死去的故人,想着对方是不是要给自己托梦?这才动了心思请她过来“看一看”。
当然,岳老板早年是江湖草莽起家,对那些三教九流的风水阴阳术都不太看得起,他信这冥冥之中自有玄机,但却不信那些耍把戏的江湖骗子。
可是发生了古怪的“托梦”之事,他无可奈何之下,到底还是请个相师来做做法事。可是符纸烧了,黑狗血洒了,各种辟邪的法器也请了一堆,却都于事无补,到后来夜不能寐的情况愈发严重,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睡,他寻遍了各种法子,都无济于事。
直到最近,他听闻洋人沙逊那边有一个南洋来的高人,有预知未来、窥视过去的本事,应验的事迹又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绝非什么一唱一和的托儿。
他犹自还不放心,派人去打听,结果却发现人家不显山不露水,绝口不提“铁口直断”或“通晓阴阳”之类的,若是说准了什么事,旁人问起来也很谦虚的很,说是什么“趋势”、“概率”、“心理分析”云云——这可不就是高人么。
于是岳老板一拍大腿,既然中医那一套是治不好了,那便请这西医过来!
他生性谨慎,又是涉及到阴阳之事,他将白小姐请到自己的地盘上,屏退旁人,心下其实是报了几分期待的。
白茜羽心说好么,这以后传出去她的业务范围又要涉及到“周公解梦”了,但好在她上大学的时候选修过心理学,弗洛尹德《梦的解析》还是读过的,此时并不露怯,详细地追问起他梦境的细节。
岳老板冥思苦想,回忆梦境的内容,却也说不上什么来,只说老是梦见那故人在水边与他说话,时而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时而又哭诉地府阴森路上小鬼难缠……实在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于是,她索性拿出心理医生话疗的那一套,问道,“不知你这位故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可以说说你们之间是怎么认识的吗?”
对于她详细的问话,岳老板并不意外,他之前被江湖骗子折腾的时候,连对方的生辰八字都查过了,就差派人去故人老家的祖坟上香了。不过,对方这样闲聊般的方式,让他很放松,更是有了几分谈兴。
“她……我和她,算是青梅竹马吧……”岳老板露出追忆的神色,道,“我的老家在江苏,小时候很穷,镇上有个大户人家要短工,我就去帮忙做做杂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她,她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小姐,她对我很好,会给我送东西吃……”
他用有些平仄不分的南方口音叙述着过去的事,这些事他大概也从来没有人可以诉说,一说起来,便有些停不下来,两人是如何两小无猜,一起玩耍,一起被罚,私定终生……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童年趣事对于旁人来说自然很无趣,但白茜羽还是摆出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不时在关键点发问,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故事急转直下,年少的岳老板决定去大城市闯一闯,等功成名就再回来娶小姐为妻,只是过了几年等他终于站稳了脚跟,回来一打听,却发现大户人家遭了兵祸,早就破了门了,当年的姑娘也流落天涯,不知所踪。
“后来呢?”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我又在上海遇到她了……她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原来,她当年被人卖到了上海的花柳街,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最后,她逃了出来,做了一名歌女……”岳老板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叩着。
“我想娶她回家好好待她,可她拒绝了,她不要我的任何帮助,她要继续唱下去,只是偶尔,她会陪我来喝两杯酒……”
“然后呢?”
“然后……”这位上海滩大亨的脸上,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尽管这个表情很细微,但依然被白茜羽发现了,“……然后,她死了。”
“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尽管岳老板否认,可是白茜羽却认为,他大概是知道的。但这个时候追问显然会让对方升起防备或抵触的心理,于是她说,换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好吧,她叫什么名字?”
“她本名姓王,名叫王紫荆,紫荆花的紫荆。后来,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
绵绵细雨还在下,这个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吐出三个字,“……金雁儿。”
白茜羽的手指颤了颤,垂下眼睫。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岳老板,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总是梦到她的原因了。”
“你……晓得了?”岳老板身子不由地往前倾。
“我不仅知道了原因,还知道,怎么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白茜羽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我需要一个小小的……仪式。”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明天双更。
关于”乃伊组特”:吴语短句,对应普通话中的把它做了,原意为将一件事情完成,此意仍然在生活中常用。后引申为把“他”做了,即将人杀死。与普通话中的把他做了用法相同。做脱指做到底,做到见结果,即做完成的意思。伊即第三人称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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