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岁月静谧而绵长,每日里只需在晨间应付下各殿几位主子或者皇室宗亲的例行问安,或者批复些皇城内送来的后宫公文。再者就是每隔上几日,皇帝萧靖垣会带上泰王、齐王几个过来请安,不咸不淡地寒暄上几句,算是完成了任务。
辗转间,初来乍到的不适之感日渐淡去。待得沈席君开始习惯并熟悉皇太后的身份之时,承熙元年的春天如同慈宁宫满苑的茶花一般,潋滟滟地蓬勃而至,热烈得叫人促不及防。
同春日的炼阳一同焦灼而至的,还有西北的战事。
眼见着萧靖垣登基数月之后根基渐稳,朝中局势也日渐明朗起来,代王萧靖岷终于耐不住蛰潜陕北陇南的寂寞,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沈席君知道,萧靖垣表面上没什么动作,可私下调兵遣将,显然是已有防范。这从大内总兵何魁的再度消失和兵部侍郎贺邹的秘密离京便可推得。唯一让她不解的是,萧靖垣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把代王镇到今日,还没有再度起兵。
原因或许还是在代王之母、曾经的前朝皇贵妃宫云绣身上。只是在前朝宫人悉数迁至慈宁宫、寿康宫之后,软禁庆和宫中数月的宫云绣被宗正院移迁至太庙大牢,终究是不敢离了皇宫,身处慈宁宫的沈席君已难触及。
由于宫氏谋逆一案已经交由宗正院负责,沈席君不便出面。另一个原因,则是小皇帝下了明令,严禁慈宁宫方面的任何人接近大牢。这一举动,既是防范沈席君干涉案情,又给了宫家一个极大的面子。
萧靖垣防范她沈席君,已是做到了家了。
沈席君在心中叹息,将目光对上了许久没见的吏部尚书霍圭:“大人入宫不易,就请长话短说。皇帝此次布防,可是私下和宫家达成了什么协议?”
霍圭抬手微微抚须,皱起了眉头道:“臣担忧的也是这个,皇上至今还在对被娘娘逼上皇位这件事耿耿于怀,怕只怕到时候代王兵起,倒给了皇上为平息战事而借机退位的理由。”
“他倒是敢!”沈席君冷笑道,“他当初怕我□□涉政而选择接位登基,难道现在就不怕我再来这么一手?不过区区数月,皇太后沈席君的狼子野心岂是那么容易打消的。”
“所以寻求宫家这个盟友,是他唯一的选择。”霍圭长叹一声,道,“先皇当初为遏制宫氏而做的种种举措,现在早都已经成了一纸空谈。”
沈席君皱眉道:“我印象中的萧靖垣,决不会是引狼入室的蠢货。”
“可当他有了急需对付的宿敌,也就慌不择路了。”霍圭漠然的神情让沈席君始终心怀犹疑,可又道不明这种疑虑来自何处。
沉默半晌,霍圭开口道:“臣给娘娘带来了个人。”
沈席君眼皮一跳,明白来人非同寻常,点头道:“带进后院,从侧门进来吧。”来人是什么身份都不问,是因为多年知交,沈席君明白霍圭做事的分量,更信任先皇将儿子托付给这几位老臣的用心。
然而纵使做足了准备,来人还是让沈席君吓了一跳。此人高鼻深目、肤色白皙,俨然不是中原人,一见沈席君便单膝跪地以手抚胸,却是一个标准的回讫王国之敬礼。
沈席君疑惑地看向霍圭,却闻那人用略带生涩的汉语一字一顿道:“外臣唐□□向皇太后娘娘致礼。”
沈席君皱眉问道:“你就是回讫的观礼大使唐□□,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离京?”
“娘娘明辨秋毫,外臣之所以在京城盘桓至今,就是为了见娘娘一面,带上我国太子的问候。”回讫使者语音虽然别扭,造词却是极为熟埝,像是下了番工夫的。
沈席君了然地点头:“皇帝已经遣人将贵国太子的贺礼送达,那几块宝玉件件价值连城,劳太子费心了。”
“那些只是我国太子对圣朝母后皇太后的贺礼,可外臣这里还有一份殿下想送给老朋友的礼品,殿下交待,这礼品非老朋友亲手接收不可。”
沈席君好奇地一挑眉,道:“你在京城多待了这么多日子,就为了送这份礼物?”
那唐□□但笑不语,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抽处一捆褐色的羊皮卷轴,摊开在沈席君面前。羊皮纸上斑斑点点,赫然是一份绘制精密的西北疆域地图。
沈席君迅速抬眼望了一眼霍圭,重又盯上唐□□:“你想说什么?”
唐□□抬手点了点地图上的几处重镇所在,诡秘地一笑:“娘娘信吗?只要我家殿下愿意,这几处便是我回讫的边城了。”
“可是殿下并没有同意,还要将这几座城池转送给哀家?”沈席君淡淡一笑,“殿下好大的手笔。”
唐□□又是一笑,低头不语。沈席君叹了一声,道:“是代王给的酬劳,还是说……只是订金?”
唐□□摇头道:“这个外臣也不清楚,殿下只要外臣把礼物带到便可,其余的一切还是遵循娘娘懿旨。”
沈席君沉默半晌,又望了一眼默然侧立一旁的霍圭,点头道:“好,礼物哀家收下了。只是,这一份礼倒是让哀家想起,殿下似乎还给过三个许诺,不知大使来前可听太子殿下提过?”
唐□□垂目躬身道:“我家殿下素来重诺,自然记得。”
“那好,哀家现在想要兑现第一个许诺了。”
沈席君微微一顿,却闻院子外一阵喧闹之声,透过窗棂,便见一行人风驰电掣地疾行入内,为首的却是一身常服的皇帝萧靖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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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能带着人直闯慈宁宫,显然是知道了什么。沈席君看了眼一旁的唐□□已是面无血色,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上的地图。
沈席君抬臂让他停下动作退至一边,又看一眼霍圭淡然自若的神色,心中已有底气。于是缓缓落座,等着萧靖垣推门而入,挡在他身侧的是惊慌失措的高进喜。
待得萧靖垣在面前站定,未及开口,沈席君便轻笑道:“皇帝何事来得如此匆忙,连通报都等不及了?”
萧靖垣瞥一眼身侧的唐□□,抓起了案台上尚自铺开的羊皮地图,冷笑道:“朕才要问一下太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沈席君微一闭眼,神情之间也有些许的无奈:“哀家最近听闻西北局势再度动荡,可皇帝你顾及哀家的心情,又什么都不肯说,这不正好有西北过来的人,多留了一会儿打听一下。怎么,这难道也碍了皇帝陛下的事儿了?”
“母后不知西北局势?”萧靖垣忍不住嗤笑出声,道,“坊间皆道,朝野上下的什么风吹草动,隔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呈至慈宁宫太后主子的案头,哪会有您不知的事情。”
“哀家的确不知。”沈席君微有怒意,看向萧靖垣,“皇帝,如果哀家此刻问你,代王现在行兵至何处,你会坦诚相告吗?”
萧靖垣微微一愣,随即道:“母后无须担心,西北无恙。”
“罢了,皇帝你并不愿说。”沈席君的声音里带上了深深的无奈,她挥了挥手道,“哀家奉先皇遗命辅佐于你,不论于国于家,自当殚精竭虑、全力相持。可惜皇帝这般态度,实在让哀家寒心。”
萧靖垣微呻道:“母后错了,或许当年父皇对您言听计从,可惜您、选择朕当了皇帝,朕这个皇帝不喜欢旁人指手画脚。”
沈席君看着他沉默半晌,道:“外人面前,你还是要如此对我说话吗?”
萧靖垣轻轻皱眉,稍敛了神色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提醒母后,往后即便是忧心朝政,也要注意谨慎防范,莫要白白给人落了把柄。”
萧靖垣的话另有所指,但似乎已经不欲再追究,沈席君琢磨不透他是何用意,只得端庄浅笑,故作不应:“劳皇帝多虑。”
萧靖垣不悦地直视向沈席君,探究而犹疑的眼神看得沈席君不自在地皱起了眉,半晌才别过头叹了口气,随即指了指躬身在一旁的唐□□道:“罢了,这人我带走了。”言罢也无多动作,又领着一帮内臣风风火火地离去。
那唐□□惴惴地抬头见沈席君敛目默许的神情,于是随之离去。
顷刻之间,慈宁内殿复又恢复清宁,唯有窗外落叶婆娑,才透出几分方才的喧嚣之意。门扉轻启,却是送完了皇帝的思言入内。沈席君微一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思言福身道:“宫外头有人瞧见回讫使者进了慈宁宫,跟着便向上报了。这几日屋外头一直不安生,该是户部的人。”
沈席君淡淡道:“户部的人那该向姓宫的报告,怎么却把皇帝给招来了?”
“所以说皇上和宫尚书之间,也并非如表象一般和睦哪。”许久不语的霍圭好整以暇地踱至窗边,对着殿外打探了一番,又回头道,“娘娘难道不觉得,皇上带走回使,是为了保护您?”
沈席君一怔之下,心下犹疑更甚。且不知萧靖垣带走唐□□后将会做什么,但是从他之前的言语来看,反倒是像要抢在宫云纬之前湮灭证据。只是,被皇帝冷落已久的霍圭来说这句话,又是什么立场?
本已错综复杂的局面愈显纠结,沈席君敛了神色,淡然道:“罢了,我敢把人明当明地往里带,也就不怕旁的什么人借机生事。倒是那唐□□带来的礼物,相当意味深长,不知大人怎么看?”
霍圭随即正了神色道:“代王谋国之意昭然若揭。而回讫太子,显然是把筹码压在了娘娘这一边。”
“却也未必。”沈席君冷哼一声,悠悠道,“单看方才皇帝对唐□□还算礼遇,可见回讫太子必然也是对皇帝下了什么许诺的,太子卖我这个面子,不过是捏不准大魏的江山究竟会鹿死谁手罢了。”
霍圭会意淡笑,道:“那么娘娘会如何用那当年的三个承诺?”
“看着吧。”沈席君不答反笑,微微倚入坐塌环臂,“战火重燃之前,回讫方面自然还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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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沈席君所料,三日之后,回讫观礼大使奉召贵国,临别前重又来拜别皇太后,这一次,沈席君在皇帝及数位朝臣的见证之下,回赠唐□□两件明玉圭璧作为谢礼,且亲自相送至皇城门外。然而自始至终,再无多作言语。
于是,慈宁宫中的那场小小纷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掩压了下来,萧靖垣与沈席君有了默契一般缄口不言,一切顺理成章。
再回宫时,众人散尽,唯独许久未曾进宫的齐王萧靖文自请留下。此时的齐王已然兼任京营都司,总领京畿兵马,足见皇帝对其信任。年少的将军甫担重任,金鳞甲、孔雀氅,眉目俊朗如画,朝气蓬勃之色灼灼耀眼,让沈席君也忍不住微眯了眼睛,掩不住满目的歆羡之色:“只是数日之隔,齐王便教人刮目相看。”
萧靖文只是神色一凛,正色道:“承蒙皇上与太后娘娘不弃,靖文忝居要职位,心中不胜惶恐。”
沈席君微叹了一声道:“场面上的话就别在我这儿说了。齐王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是我的恩人,所以往后在这慈宁宫中也无须矜持,说吧,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萧靖文微微一愣,随即道:“什么都瞒不过太后慧眼。”
“依照你的性子,轻易不会向我开口。”沈席君抬手遣候在远处的思言带着一干下人退下,才回目道,“说吧,什么事。”
萧靖文抬眼望了沈席君一眼,陡然双膝跪地,郑重地叩首道:“决战在即,求太后娘娘帮帮皇兄。”
“你说什么?”沈席君秀眉紧锁,沉了声道,“决战在即?什么意思?”
萧靖文抬起身子道:“可能太后娘娘还不知道,兵部贺侍郎亲领的骑兵营部,已经在甘南一带与代王的西北军数度交锋,可是如今朝中大事皆由宫云纬把持,宫大人至今坚称和谈还在继续,因此不可动兵。所以……”
“所以援兵发不出去,皇帝让你来找我?”沈席君微微冷哼。
萧靖文略显惶恐,急急道:“不是皇上的意思,是儿臣自行忖度,如今朝中威望能威慑宫氏的,唯有太后娘娘您了。皇上是何心思,臣等尚且不明,只是如今他忌惮宫氏甚深,儿臣怕他就算有心制敌,也下不了派兵的决心。”
沈席君别过眼,伸手取过案牍之侧留下的一册卷轴来看,漫不经心道:“齐王,你不是不知道你这个皇兄,他现在主意大着呢,最忌讳的就是我这个指手画脚的母后。”
“靖文明白,也正是因为这样,您若出面,他才不好袒护宫氏……”
“齐王!你逾矩了。”沈席君陡然沉下声音,眼见着那侃侃而谈的少年将军惊得戛然闭口,才缓缓道,“说到底,军机大事当由皇帝和你们这些股肱栋梁去定夺,而不该找上哀家这一介妇人。齐王,其实这些事你本就不该告诉我,以后别这样了。思言,送客。”
“太后娘娘……”萧靖文本欲再言,然而被沈席君凌厉的眼神扫过,终归放弃,跪行大礼后离去。
沈席君知道这个看似沉着果敢少年亲王,有着其母静贵太妃所没有的热忱以及忠厚之心,只是事关重大,她不得不三思而后行。思忖半晌,于是唤过送完齐王回屋的思言:“去请德太妃过来。”
德太妃性子清宁喜静,于是迁居至慈宁宫西北角的一处偏殿,因此过来倒是费了些时候。待得她落座看茶,沈席君也无多言,直接问道:“姐姐,西北究竟怎么了?”
德太妃沉静一笑,道:“就知道娘娘找我是问这个事。听说是打了几场了,双方各有损伤,不过娘娘不用担心,贺邹余部已经与我爹汇合,若要反攻倒也不难。但是就因为京城这边迟迟未下调令,我爹部属不能出战,故而僵持着至今,让反贼讨了便宜。”
沈席君皱眉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宣将军又何必拘泥于这一纸调令。”
“娘娘说的虽然在理,可是问题是,战后归朝大家总结起功过来,谁来承担这私自调兵的责任?”德太妃静静笑道,“何况,战场百里之外,还有个王兆俭大人的大队人马据守,家父区区一个抚远将军又怎敢轻举妄动。”
“所以,宣将军的部属、王大人的大军,动与不动,还是在皇帝的一句话?”沈席君长长一叹,“皇帝素来对姐姐不避讳,这次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德太妃低低地摇了摇头道:“军机大事,皇上怎会告知臣妾。只是,听靖翊每次问安回来都说,皇上这些日子总是双眉紧缩,兴许也是左右为难吧。”
“左右为难?”沈席君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看向德太妃微微别开的眼神,心中了然。德太妃与她背后德宣氏一族都是皇帝萧靖垣的拥趸,她能向自己暗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于是转开话题,沈席君故作无意道:“宣将军和王大人军中,也有不少宫家的人吧?也难怪皇帝举步维艰。”
德太妃默不作声,端过一旁置放许久的清茶,细细地用茶盏一遍遍地滤着。沈席君屏息相待,只是紧紧地盯着她,如此许久,才听得她悠悠道:“齐王,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然而下策,未必不是良策。”
屋外窗扉轻启,一瞬间□□熏风渐入,道不明的缱绻温柔。沈席君对窗承风微微敛目,心下一片清明:“罢了,恶人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