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恍惚间,身旁的孟子清用手臂轻触沈席君低声道:“姐姐,看见对面的坐席了吗?雍王又没来。”
沈席君微微提神,随口问道:“雍王经常缺席皇家的宴会吗?”
“可不是嘛,接连着两年的新春国宴,还有去年的中秋、重阳,这些重要的场合雍王都没有出现。真不知道这个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就算是皇后嫡出也不能这么嚣张吧。”孟子清面带不屑地发表完了看法,才为此人惋惜般地长叹一声:“自毁前程哪!”
“自毁前程吗?”沈席君低头浅笑,“可能在那人看来,眼下这些为着‘前程’前仆后继的人们,才是不知所谓呢。”
孟子清神色复杂地看了沈席君一眼,撇嘴道:“姐姐,你这话还真叫我不好接茬。”
沈席君只是轻笑,不再作答,侧过脸看向下首群臣觥筹交错、往来应酬。不一会儿,对席的皇子们也步至殿下加入其中。
太和殿内气氛渐热,皇帝端坐上首,不断有臣子上前敬酒,亦是笑容不断。随之,便有老道的妃嫔逐一向皇帝、皇贵妃敬酒、颂贺辞。沈席君正斟酌着是否该和孟子清一起敬酒,可谁知眼见皇贵妃手执酒盏起身,竟是径直走到了沈、孟二人身前。此番举动,引得大殿内的喧闹倏然而落。
仿若没有意识到他人的目光,皇贵妃笑着举起酒盏道:“自你二人进宫后,姐姐一直想向你们好好敬一杯。这一来呢,是贺你二人聪颖慧捷、甚得圣心,二来是你们入宫一年来恭谨守礼、进退得当,实为后宫之表率。今儿,本宫就借花献佛,希望二位妹妹福泽绵长、永沐圣恩。”
沈、孟二人承着满殿人逼视的目光,起身齐道:“臣妾谢皇贵妃娘娘。”言罢便抬手将各自酒盏中琼浆饮尽。
皇贵妃满意地点头,回身落座。而筵席之中不少对于时局敏锐之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皇贵妃上一次在新春喜筵上亲自敬酒,还是五年前安、良二贵嫔晋位为嫔之前。也是那夜之后,陈岂一党在朝中势力日增。而今日皇贵妃此举,却不知又预兆着什么。
在众人的注目中款款落座,沈席君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不知是这酒上头厉害,还是别的什么。斜眼暗瞧孟子清,却是一派喜不自禁的模样,眼神闪烁,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沈席君知道,今日之后,自己再也无法游离纷争之外。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在新年的第一次早朝之上,皇帝便下旨,正式册封杭州织造孟锦诚之女、婕妤孟氏为从二品嫔、赐号“清”,入主咸福宫为一宫主位;册封杭州府参将沈穆之之女昭华沈氏为从二品嫔,赐号“庄”,晋景仁宫主位。同时授孟锦诚五品礼部员外郎,进爵位为伯,封邑千户。授沈穆之杭州府都统之职,进爵位为子,封邑百户。
当日下朝之后,皇帝偕同皇贵妃共同在坤宁宫召集二品以上妃嫔,行新晋二嫔的册封典礼。据大魏妃制,宫妃自嫔以上便是高位之主,需名册入太庙祭告贮之,并授以金册金印,仪式极是繁复。
沈席君、孟子清二人身着明紫绣刻云雁广袖红鸾朝衣,头戴缀红绒沿镶黑色薰貂皮朝冠、边镶东珠各七、猫眼各三,后饰金翟一只、垂青色丝绦一束,末端缀红珊瑚坠。光是这一顶朝冠,便重得让人抬不起头来,直至此刻,沈席君才略有些佩服在前方顶着更重的朝冠尚且端步而行的皇贵妃。
众妃各自登上鸾驾,随皇帝銮舆行至太庙。吉时,众妃拜倒,聆听礼部司仪官颂读冗长的四六骈文祷辞。三炷高香过后,由皇贵妃代执皇后事,正式颁布册嫔四页金册金印。沈、孟二人恭迎册印二宝,口呼万岁。礼毕,随皇贵妃进太庙正殿,参拜皇帝、并向先孝贤皇后灵位上香。
一系列繁琐的礼仪都完成之后,沈、孟二人才恭立在殿侧,敬候帝妃训诫。皇贵妃神色肃穆道:“清、庄二嫔自入宫后恭谨重礼、和睦宫闱,望以后更要以此为诫,修德自持、训谨奉上,作后宫之表率。”
沈、孟二人齐齐福身道:“谨记皇贵妃娘娘教诲。”
之后的几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繁忙的程度依旧超乎意料之外。由于晋位为一宫主位,沈席君的寝宫要从怡然轩搬至景仁主殿,随身的物事都要打点,新的宫室要整理布置,还有身边人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同时还要应付一批又一批登门道贺的后宫妃嫔,如今忙碌,较之上次晋位昭华的时候大大过之。这样操劳至虚脱的感觉,似乎只在进宫前的那些岁月中才偶有遇到。那时的岁月,遥远得仿若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沈席君停下了手中的物事,略有怔忡。突然屋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将她一惊:“姐姐,可找到时间来看你啦!”听这声音,竟似是长久不见的莫菲儿。
沈席君大喜过望,急忙出门迎接,一下子就被扑上来的莫菲儿抱了个满怀。沈席君扶着她退后了几步才站定,笑着嗔斥道:“小丫头,都做了一年的晋王妃了,还这么不知收敛。”
刚还笑嘻嘻的莫菲儿立即脸色一正,站定道:“哦,原来是臣妾不知礼数,扰了庄嫔娘娘?求娘娘千万恕罪啊。”说罢便正身福下,口中道:“晋王府命妇莫氏参见庄嫔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沈席君笑着点了点莫菲儿的脑门,促狭地笑道:“哟,知道礼数了,长大了呀。”
话音未落,莫菲儿便破了功,噗哧一笑后便大声道:“哎哟不行了,姐姐亏你受得了。唉,进宫行礼太别扭了。”
沈席君也忍不住笑出声,上前与莫菲儿笑作一团。
闹了好一阵子后,沈席君才拉着莫菲儿坐下道:“我这儿才收拾,乱得很,千万别介意啊。”
莫菲儿点头道:“姐姐说哪儿的话,自家妹妹来了还在意这些?”随后一抬手,让跟着来的下人们抬进了几只箱子道:“姐姐晋了嫔,本该好好送些贺礼的。只是妹妹想姐姐这儿应该什么都不缺,就从带了些江西土特产来,请姐姐笑纳。”
沈席君抬头示意身边太监把礼物抬去储藏室,道:“到底是一家主母了,做事都比往常细致了。”顿了一顿,又低声道:“怎样,和晋王成亲都一年了,有喜讯没有?”
莫菲儿面上一红,羞赧地颔首道:“劳姐姐挂心,已经三个月了。”
“真的?”沈席君闻言大喜,忙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头三个月可是最重要的时候,晋王他居然舍得让你随侍进京,受这舟车劳顿之苦,怎么为人夫的?”
“姐姐你莫要怪他。”莫菲儿着急得忙道:“是我觉得不能坏了规矩才执意前来的,他这路上为了照顾好我,没少受累呢。”
沈席君宠溺地看着她笑道:“哎哟,急成这样,真是护夫心切,放心姐姐有没怪他的意思。不过说真的,都已经三个月了,你不如就留在宫中,把孩子生下来再回去。这眼下你的身子越来越重,这么久的路程回去更不方便。”
莫菲儿点点头道:“我也想啊,不过得问问我家王爷的意思。藩王不可在京久住,淑妃娘娘又说我有孕了要给他再纳一房妾侍,我如果总是不在他身边,恐怕……”
沈席君瞧着莫菲儿一张小脸紧张得皱成了一团,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个一年前还淘气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也成长为一个忧心生活的小妇人了,身处深宫的同一届秀女们,又都变了多少?
沈席君伸手捏了捏莫菲儿紧捏成拳的手,安慰道:“从长计议吧,别着急,这儿不是还有我们嘛。”见莫菲儿略略展眉,又问道:“子清那儿去过了吗?”
“一早儿就去啦。”莫菲儿精神又略有恢复,笑道:“姐姐你别看孟姐姐从东边搬到西边,动作可比你快多了。今儿早上去她那正屋里已经基本布置完了。”
“晋王妃您不知道,人家那是有贵妃娘娘在帮忙的。”一直在一旁整理打扫的红蕾突然出声道,“哪像咱家主子什么都得靠自己啊。”
沈席君笑着瞥了红蕾一眼道:“怎么,嫌活儿太重,抱怨到晋王妃头上去了?”红蕾也不以为意地伸了伸舌头,一蹦一跳地去外院帮思言打扫院落了。由于沈席君的册封,思言也顺应被指派为景仁宫掌事姑姑,并晋为七品顺人。首领内监一职则给了高进喜,这一年中沈席君暗中观察此人做事踏实肯干,也没什么心计。虽说自己也要机灵点的心腹,但是要做事毕竟还是这类人好些。
“姐姐你啊,和下人还是这般随和,把房里的丫头惯成这样没规没矩的。”莫菲儿笑着起身,看了一圈景仁殿的内堂,随口问道:“怎么周姐姐没过来帮忙?她不是还和姐姐你住一块儿吗?”
沈席君叹了一口气道:“她这几天一直身子不太好,不知怎么了。你待会也去她那儿看看吧,兴许见了你,她精神会好些。”
莫菲儿转头向屋外看了看沛然轩,迟疑道:“刚才我去孟姐姐那儿,聊天中她也对周姐姐只字未提,连我提起也被她避开话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连你也发现了?”沈席君皱眉道,“婉菁最近一直精神不济,不知是否与子清有关。菲儿,你待会过去试也帮忙劝劝,姐妹一场,何必闹成这样。”
莫菲儿似有所思地看了沈席君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姐姐,你也莫要对人太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