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魏王朝天景四十二年七月中,帝崩于热河行宫楠木殿,享寿五十七。因其奉行休养生息、慈惠爱民,故谥曰“文”。
因皇帝辞世过于突然,群臣惶恐,故而在吏部尚书霍圭和兵部尚书王兆俭的合力举荐之下,推皇后沈氏暂时主持大局。在一片猜度声中,年轻的皇后当机立断,决定立即由兵部尚书王兆俭护驾,率众扶灵回京。另一方面,派御前侍卫指挥营都统何魁亲率一支兵马前往冀中迎接太子即位,杜绝一切可能的变故发生。
果断而准确的决断让一众朝臣对于这仅仅进宫三年、年仅双十的皇后刮目相看,而朝中几位一品大员的拥戴更让人想起了皇帝身前对其干涉朝政之举的纵容。
然而待得皇后亲率随驾的朝臣一同返京,太子一行竟然还未到达。适逢太子所率京师军与皇后所派侍卫营人马于归途之中产生冲突的消息传回京城,沉浸在一片哀恸之中的朝野上下无不敏感地联想到了武后临朝、吕后乱政的历史典故。然而在皇帝驾崩、全城宵禁的气氛中,却是无人胆敢出城一探究竟。谁也不敢保证,那个冒死轻举妄动的人会不会成为皇后称制野心下的祭旗之牲。
坤宁宫内、西暖阁中,皇后沈席君蹙着眉翻阅着手中的密折,忧虑道:“代王这次究竟潜入了多少人马?怎么会让京师军寸步难行?”
兵部尚书王兆俭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据臣所知,此番派出的侍卫营在途中遭遇阻截,尚未到达豫北境内就折损过半,而太子率领的京师军先行部队由于人马不足,也有所损伤。代王这次潜入的,都是精锐。”
“他想干嘛?要学那公子纠杀弟夺位,也不想想那那本尊最后落得如何的下场。呵呵,这份口彩倒是不错,保不齐咱们太子还真能成为齐桓公一般的英主,而他却落得客死异乡,还要为人作嫁。”沈席君冷冷地一笑,继续问道,“王大人手里还有多少可以出动的人马?眼下京中局势不稳,太子久不返京,人心浮动哪。”
“正如娘娘所言,京中局势不稳,京师军又大半随太子出征在外,臣手下部署……着实是捉襟见肘了。”
“这样……”沈席君点了点头,皱眉道,“只是如今这般空等,总归不是个办法。”如此沉吟半晌,沈席君轻轻挥手,召了思言入内道:“马上去寿皇殿唤憬歃过来,说我有要事交待。”
思言领了命速速退下,王兆俭迟疑道:“憬侍卫统领暗卫为皇上守灵,娘娘在这个时间把他调开,怕是不妥吧。”
“眼下太子安危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我可顾不得了。”沈席君叹了一声,抬眉看向满脸忧色的王兆俭道,“不然请老大人您告诉我,在此次代王倾尽全力的阻截之下,除了他,还有谁可以确保将太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娘娘所言固然不错……”王兆俭一时无言,思忖片刻道,“可若无憬歃,臣怕若是有人心怀不轨,意图接近灵前,那岂不是……”
“王大人。”沈席君近前一步,至王兆俭身前牢牢盯住他的眼睛,沉声道,“席君诚心问您一句,若是太子尽全力而为,代王殿下那区区几百人马,怕是拦不住他吧?”
“这……”王兆俭神色微动,别开了眼迟疑道,“太子……许是不清楚京中情况,想要尽可能多的保全属下人马,是以……”
“老大人,别再解释了,席君心里明白。”沈席君淡漠地一笑别过身,轻道,“太子是想要借此拖延时机,等待我的反应吧?你们派去的人,是怎么说我的?”
沉默着看着沈席君颀长的广袖之下露出的指尖有禁不住的轻颤,王兆俭在心中默叹一声,道:“皇后在宫中挟持各宫主位,并笼络朝臣,有明显称制之心。”
沈席君挑了眉,道:“只是一面之词,叫他如何相信?”
王兆俭道:“余尚书和臣的部属都已经先后减少了与殿下的私下往来,霍大人与太子是至交,他说臣等意欲投靠皇后麾下,太子不得不信。”
“如此便好,连老大人您都意图倒戈,这下太子不得不在意了吧。”沈席君前行至王兆俭跟前,郑重道,“请老大人放心,自今日起席君会亲自守在皇上灵前,等候太子归来。”
东暖阁的香炉,始终由思言亲自打点照料,在夏末时节,几抹清雅幽然的馥香萦绕,颇有几份宁心静气的功效。
王兆俭收了满腹的忧虑,沉默地坐至了一边。过不多时,便见暗卫憬歃在思言的引导下疾步入内,只是一抱拳,便利落道:“娘娘有何吩咐?”
沈席君挥手让思言退下,才将脸转向憬歃道:“代王私遣大量好手集结于豫北官道阻截太子一行,我想要等大军回朝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想让你走一趟,直接把太子接回来。”
憬歃只是愣了一刹那,便没有再多犹豫,躬身便道:“卑职领命,卑职这就动身。”言罢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憬歃是皇上留给娘娘的最后保障,便是皇上当年也很少让憬侍卫他轻易离了身边。”王兆俭再次皱起了眉头,看向沈席君的神色里有着些许不解,“如今娘娘自己的安危牵扯到皇上大计,同样十分重要。宫中从来多是非,娘娘这般的不设防,也太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了。”
沈席君将脸微微一摆,清亮的眼瞳轻转,嘴角扬起了一抹决然的笑意:“席君谢过王大人的关心,不过正如老大人所言,席君是皇上大计中的一子棋。皇上他将席君放在了今天这个位置,自然就知道席君有这个自保的能力。”
纤弱的少女在这一刻笑容温润淡泊,清丽而婉约的面容竟然有了让人信任的神奇力量。王兆俭在恍然间拍了拍脑袋,似乎有些理解了皇帝选择眼前这女孩的原因。于是不由得躬身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是臣多虑了。”
沈席君摇了摇头,忙微微欠身还礼,又道:“席君还有一事相求,代王既然已敢先后派人潜入京郊、袭击太子,显然是有了叛变的准备,还请老大人这几日多多费心防范。另外……盯住宫家的人这几日的动向,宫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是和代王遥相呼应上了,那会对我们及其不利。”
“这点心思老臣自然是有的。”王兆俭点了点头,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留下了一个雄纠纠的背影。
沈席君愣愣地盯住那个方向,一直到思言入内才缓过神来。
“主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没交待清楚,要不要奴婢去唤王大人回来?”
沈席君笑了一声道:“没事,只是觉得这才离了皇上没几日,便开始觉得,皇上的睿智谋算,当真是深不可测。他选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思言眨了眨眼睛,以示没有明白。沈席君只是一笑,不再言语。
思言了然地笑着撇嘴道:“酉时已过,主子是不是准备用膳了?”
沈席君点了点头,抬头见思言转身便走,不由得奇道:“喊御膳房的人上菜便是,你这是上哪儿去?”
思言道:“主子有所不知,最近坤宁宫的侍卫换了一批岗,规矩得要命,御膳房过来的人都不准放行,非得等主子的令下了后让我亲自去领进来才算数。这会儿,陆副总管还在宫门外候着呢。”
“什么?”沈席君心念一转,感到有什么不对劲,问道,“坤宁宫的侍卫被换了?我怎么没有发现?”
“主子这几日没去别的宫是不知道,坤宁宫内的人是没怎么动,不过外头可换了不少呢。”思言惘然地点了点头,突然也想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色:“这几日奴婢在宫中往来,确是发现各个驻点的侍卫大半都是生面孔,连内监都换了稍许,难、难道是有人趁皇上和主子不在宫里,私下做了手脚?”
“不用难道,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沈席君凝起了眉道,“这下可好了,何魁带着一帮子人远在豫北,憬歃又刚走,如果有人现在蠢蠢欲动,那咱们可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思言急道:“主子……您说皇贵妃她会不会趁机……”
“不要妄加揣测!”沈席君疾声制止了她的话,思忖片刻道,“你是说陆康平在外面候着?快让他进来。”
思言知道情况严重,舍了跪安的礼数,立马请去宫门外请进了尚膳监副总管陆康平。好容易待得一干内侍上完了菜色一一退出,陆康平在思言知趣退下后慌忙道:“小姐,大事不妙,翠姑娘出事了。”
沈席君倏然捏紧了手心,却也掩不住喉口的涩意:“慢慢说,她怎么了?”
陆康平侧了侧身子,露出了身后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肃穆的眼神一对上沈席君,便立即道:“皇后娘娘,求您救救我家主子,昭华娘娘她被皇贵妃娘娘软禁了!”
看年龄,那侍女最多不过十四五岁,但是镇静自持的模样却叫沈席君不得不心下生疑。沈席君凝了眉眼,定定地看住了那侍女,冷声道:“说清楚,她怎么会被关起来?”
小侍女又磕了个头道:“奴婢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知道这几日主子她一直心神不宁的模样,前日里她突然遣了秀琳姑姑出宫引起了皇贵妃娘娘的怀疑,结果当天主子就被皇贵妃带去了主殿就没回过屋了,奴婢听说,秀琳姑姑也是在当夜被人在出京的官道上抓了回来。”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要来找我的?”沈席君疑虑地看了陆康平一眼,复又将视线转回这侍女身上。
小侍女低头在身上掏了一会儿,拿出一枚朱红色的银钉举过头顶,那晶莹的血色于灯下璀璨,瞬间迷蒙了沈席君的眼:“奴婢入宫后便侍奉在主子身边,深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这枚银钉是奴婢为主子送药的时候,主子嘱咐奴婢交给皇后娘娘的。主子说,静水涟漪,未必不是心之所倚。”
“静水涟漪?静水涟漪……”沈席君沉吟了几声,突然道,“你说为她送药?她病了么?”
小侍女这时声音低了下去,言语之中也有了犹豫:“主子没病,只是……皇贵妃怕关不住她,命令每日里必须给主子喝一种药,使主子全身无力、下不了床。奴婢、奴婢是好容易讨到了这个差事,才能接近主子……”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倏然向沈席君袭来,猛然间她甚至觉得站不住身子,冲上前夺过了侍女奉上的银钉,赫然便是颜棠、不、应该叫翠儿当年习武之时随身携带的暗器。是怎样的凶险,让翠儿把这不离身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做信物,宫云绣又到底在那庆和殿里做了些什么,竟然让自己这么些日子以来都一无所获?沈席君不住地懊恼于自己的疏忽,只将满腹的心思放到了朝堂、放到了太子身上,竟会忘了宫里,还有一个自己根本不能失去的至亲。
银钉锐利的尖头狠狠地划破了沈席君的左手手掌,渗出的血液凝结成液落下,惊得跪在一边的侍女猛然惊叫。沈席君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厉声道:“既然你是陆总管带来的,本宫就暂且相信你。但是,如果你的话有一句不实之处,本宫决不会放过你,你清楚了没?”
小侍女露出的一双水眸迷蒙,却在稍许的惶恐之中透着坚定的目光。她决然地点了点头,在沈席君放开手后,才低声道:“棠主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决计不会对不住她。还、还请皇后娘娘也不要对不住她……”
沈席君闻言有片刻愕然,凝神看了那侍女片刻,才缓了神色道:“难怪翠儿选择了你,放心,本宫有分寸。”
随后又转身对陆康平道:“宫云绣她是怎么回事?何以突然发难?”
陆康平道:“小姐您这几个月远在热河,不知道宫里的情况。这些日子,侍卫营的人被皇贵妃换撤换了好多。而前几日皇上驾崩的噩耗传来,全宫上下一片恐慌,全都乱了套了,皇贵妃以此为加重了宫内守卫兵力,实则全部调自神锋营……”陆康平顿了一顿,继续道,“小姐也应该清楚,神锋营从来为宫家势力所掌控。”
沈席君皱了眉道:“我明白。你继续说。”
陆康平点点头继续道:“皇贵妃此举是为守株待兔,等主子您归来伺机,翠姑娘对于此事知根晓底,却苦于无法将消息传出,其实这些年她已被皇贵妃有所怀疑,加之这次她意图遣人出宫前去热河……终究是被皇贵妃待了个正着。”
“所以她现在在哪儿?”
陆康平显然一愣,面上也露出了几分迟疑的神色。他挥了挥手,让那侍女去门口候着,才放低了声音道:“小姐,现在您最应该关心的,不应该是翠姑娘在哪里,而是皇贵妃已经控制了全宫上下的兵马、您应该怎么办?”
沈席君咬着唇沉默了片刻,终是开了口道:“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去了,待久了别叫人怀疑。毕竟,我这里现在也不安全了。”
陆康平叹了一声,只得躬身拜别。然而在转身的当口,又忍不住道了一声:“翠姑娘那边奴才会尽力维护,想来皇贵妃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无暇他顾。只是小姐你,万事小心为上。”
沈席君点了点头,侧过脸看向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淡然却充满暖意的浅笑:“平叔,这些年,惜君让你失望过吗?”
陆康平在那一片笑意之中逐渐安宁了心神,满面的踌躇也终究化作了一派平和。他躬身对着沈席君深深地作了一揖,深深道:“无论结局如何,奴才和翠姑娘始终伴随小姐左右,不会有任何差别。”
沈席君笑着目送陆康平昂首离去,才敛了眉目叫进了思言吩咐道:“去把小喜子叫来,我有事情交待。”
思言愣了下,道:“小喜子在寿皇殿守灵,来去可要些时候。”
“别多说了,快去快回。”沈席君淡笑着目送思言快步离去,才敛了眉喃喃道,“静水涟漪……刘漪静,我该信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