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次的事情牵扯了太多不能摆上台面的暗线、甚至已然事关朝政,对于那夜庄嫔遇刺一案,刑部迟迟不能予以定案,连沈席君晋封贵嫔的事都有所拖延。直到第三天午后,刑部尚书余文仪和提刑官宋浩然才算是将结案的折子递到了皇帝的御案前――只是这结案定论,却是远远出乎了沈席君的意料。
正如沈席君所知,刺客在审讯当日交待出幕后主使为静贵妃刘漪静。雍王和提刑官第二天一早便邀了静贵妃过堂,静贵妃毕竟是宫里沉浮多年的老人,倒也未加争辩,当下表示愿意配合查案。可谁知在当日下午,静贵妃在回宫用膳后归来,竟是话锋陡转,坦承已查明马其泰与宫内勾结之事的真相。而指使那位前侍卫营外营房副都统行凶的幕后之人正是不久之前刚刚降位的清婕妤孟子清。
令人意外的是,随后过堂的孟子清竟是未加争辩,几句审问过后便承认因与庄嫔结怨在先,加之由于先前闯禁之事横遭贬谪、心生怨恨,私下联络了同样因此遭贬的马其泰,却不想两人一拍即合,便假借静贵妃的名义买通几名侍卫,共同策划了此次行刺。
可惜马其泰已然死无对证,而清婕妤又是言之凿凿、不似有假。加之被捕的刺客只说听闻马其泰声称受命于静贵妃,确是不能算作指责静贵妃的直接证据。如此反复斟酌前后,萧靖垣和宋浩然只得暂将孟子清交由掖庭管制,而将处置事宜留给了皇帝。
皇帝于上书房中听完刑部尚书余文仪的奏报,倒也不加评价,开口便道:“既然是有了定论,怎么靖垣他不自己过来,倒让你来跑这一趟?”
余文仪面上一凝,犹豫片刻才道:“启禀皇上,说来惭愧,雍王殿下说他虽然负责查案,但终究是隶属于臣的部下。刑部结案若要报知圣听,素来由臣出面上奏,所以不可因他坏了规矩。”
皇帝似带无奈地一笑,侧过脸对侍立于一旁低眉敛目已久的沈席君招手道:“别躲那么远,席君,你也来说一下。”
沈席君迟疑地看向下首的余、宋二人,犹豫道:“这……臣妾,不大好吧。”
皇帝浅笑着一皱眉,不耐道:“这件事你也是亲身经历了的,朕准你说,有什么好不好的。”
沈席君上前两步,福了身子,才对余文仪道:“席君处身事外,不知刑部查案细节,只是心里有些疑问,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余文仪躬身便道:“不敢不敢,娘娘但问无妨。”
沈席君点头道:“据席君所知,案发那夜雍王殿下曾刺伤一名刺客且被其逃脱,按理说既然已经知道那人亦是身属侍卫营,缘何至今未能查明此人身份?还有,清婕妤这些天禁足于咸福宫中,又怎能与马其泰暗通款曲?个中缘由,席君实在感到大惑不解。”
余文仪回首与宋浩然对视一眼,沉声道:“最后一名刺客的身份,犯人早已交待清楚。只是雍王与宋提刑在知晓刺客身份后,曾连夜追查,却始终无法寻得有此人踪迹。臣等也曾在侍卫营内排查其他侍卫,也是未能发现有类似伤痕的人。据臣等估计,此人应该是被……被皇贵妃藏于某处暂避风声了。”
沈席君心下一惊,倒未料到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刑部尚书也对此事知根晓底、更能在皇帝面前坦然言之,如此看来,皇帝对于朝廷的控制,并没有表面上的那般假作无为而治。
便听余文仪继续道:“至于清婕妤,她早已买通咸福宫的换防侍卫,以马其泰在侍卫中的势力,要传递些消息还是容易的。宋提刑已经审过那几名侍卫,决无虚假。”
提刑官宋浩然亦在余文仪身后肃然躬身颔首,沈席君浅笑着点点头,转身对皇帝道:“臣妾疑虑已消,还请皇上定夺。”
皇帝一挑眉,笑道:“就这么点儿问题,没别的看法了?那你倒说说,这事儿朕该怎么处置才是妥当。”
沈席君低低一福,仰首看向皇帝时却是神色微敛:“其实今日,二位大人要给予皇上的,不过是一个能让满朝文武都满意的交待。如果清婕妤自己都愿意为静贵妃担下此事,那便该是与织造大人通过气了的。连孟大人都默许了的事,我等外人又怎会有别的看法?”
皇帝瞥一眼沈席君,轻叹着笑道:“就知道你没一句准话,罢了不问你了。”言罢又抬头道,“文仪,你那儿有什么消息不。”
余文仪道:“孟锦诚和漕帮的事最近在下面闹得有些大,浙江巡抚自然是包庇不发,只不过好像江苏那边有了新动静。孟大人这次的篓子,捅得有些大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静贵妃是江苏人吧,这就难怪了……行,朕心里有数。文仪你回头递个折子,这案子就这么结了吧。还有,皇贵妃那边去交待一下,她知道怎么处置清婕妤。”
余文仪皱眉犹豫片刻,又道:“皇上,恕微臣多嘴,孟大人这次与漕帮的纷争,宫家的人、尤其是宫大人的长兄宫云绵绝对没少在里头掺和。现下这案子又如皇贵妃所愿结案,是不是让这些幕后真凶太过于逍遥了。”
皇帝斜眼瞥见沈席君在听到那个名字后明显的身形一顿,心下生疑,抬眉却继续对余文仪淡笑道:“古人云‘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他宫家是一匹狼,朕若不先喂抱了,将其迷惑得失了戒心,他日又怎能一击即中、彻底端了狼窝呢。”
送走余、宋二人,已是半个时辰以后,这些日子以来各地旱灾、水患渐熄,而各地因赈灾而起的纷争却是不可避免地涌上台面,不单是刑部,户部和吏部也是日日忙得无暇他顾。所以皇帝这御案之上的折子,也就跟着越积越多。
沈席君仔细为皇帝整理着眼前被堆积得纷乱的奏章,见皇帝略带疲惫地捏了捏眉,不由得心疼道:“皇上这些日子太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身子怎么受得了。”
皇帝坐起了身子,轻叹道:“不然怎么办?有些事,除了朕这皇帝,旁人还真做不得。如果你的意思是让那几个不中用的儿子分担,哼,到时候还不知道一个个会怎么相互掣肘呢,朕反而更烦。”
沈席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半晌之后,缓缓道:“可是……能为皇上分忧的最佳人选,不是已经出现了么?”
皇帝轻一愣神,侧脸看向沈席君,眸子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怎么?试探朕那天让高玉福找你的用意?”
沈席君忙跪下道:“臣妾万万不敢。”
皇帝笑着俯身将她扶起,拉至身侧,柔声道:“你这脑袋瓜子,就别整日疑神疑鬼的了。时候到了朕自然会告诉你怎么回事。”
沈席君面上微红,不敢接话,只得愣愣地点点头。皇帝笑着拍了拍她,转身翻开了一本折子:“靖垣他这些年逍遥得也够了,倒是该管点事了。朝堂的事,朕迟早要撒手,到时候让他慢慢折腾吧。”
沈席君轻道:“皇上莫要说这不吉利的话,皇上龙体康健,还得辛苦好多年呢。”
皇帝朗声大笑,许久方道:“晋封大典的事儿怎么样了?最近事多,皇贵妃说要一切从简,却是委屈你了。”
沈席君摇头道:“这怎能算是委屈?皇上对臣妾的恩宠已经令举朝侧目,臣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皇上的这份恩情……”
“你是朕的妃,谈何报答。”皇帝微微一哂,笑容微敛,“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行了,明白吗?”
沈席君敛目浅笑,不再多言。
诚然,皇帝的意图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他要雍王做他的太子,他甚至已经为他在朝堂中打下了坚实的基奠。只是他那胸怀文韬武略的儿子,还缺少来自后宫的支持。如今封王的几位皇子无一不有强大的母家作后盾,唯有先皇后的母家却不知为何多年来一直未有任何影响。而雍王自少年时便离开宫廷,根本没有在这方面有过任何的经营。
皇帝想要的,是为雍王扶持一个来自后宫的拥趸吧。那么自己,是那有幸雀屏中选之人?抑或,只是为掩盖另一番谋划的棋子而已?
行刺庄贵嫔一案最终在后宫内外默契的掩压之下落下了帷幕。
清婕妤孟子清屡教不改、在禁闭咸福宫期间与侍卫营前副都统马其泰勾结行刺庄贵嫔沈席君,故被判撤其一切封号、俸享,玉牒除名,并贬入长春别宫永不擢升。
而侍卫营都统何魁也借此机会对整个营衙进行了一番大整顿,凡是与马其泰有牵连的人被清洗一空,而重新被植入的人选隶属何人何派,势必又将会引起另一番的明争暗斗。
在后宫内外这一片暗潮汹涌之中,沈席君终于迎来了她的晋封贵嫔的典礼。由于近些日子朝堂内外的纷争不断,加之此次只有沈席君一人晋封高位、皇贵妃的授意礼部不必过礼过于繁冗,因而此次的晋封典礼远不如半年前晋嫔时那般恢弘隆重。
时值初秋,太庙广场上骄阳似火如旧。与沈席君同日晋位的,还有几位低位的世妇,一一身着隆重朝服跟在她的身后。沈席君不意外地看到了颜棠的身影。听说她此次获封的是正四品昭华,沈席君当年的位份。世事之机缘,有时真令人难以捉摸。
而颜棠身边的两位才令沈席君大惑不解。容淑华和康淑仪,两位已然久未获得圣宠的世妇,还是十年前那次选秀入得宫门,算是和当年的安贵嫔和良贵嫔同届,如今也该年近三十。后宫上下盛传此二人是由于往日与沈席君亲近之故,才得庄嫔保举得皇帝垂青,获封从二品嫔和正三品尚宫,实在是祖上烧香积德。
沈席君猜想,皇帝此举用意,还是想要为自己在宫内立足赢得更多的筹码。皇贵妃和静贵妃的固有势力已然形成,淑贵妃处处隐忍,静妃不问世事,皇帝若要扶持自己鹊起,的确需要来自皇贵妃和静贵妃控制之外的助力。
只是,却不知皇帝有否想过,这样明目张胆的偏袒,不是更验证了庄贵嫔专宠惑主、意欲谋政的传言?或者,这才是皇帝真正的目的?
吉时已至,皇帝携皇贵妃出现。祭祀神舞顿始,皇帝向先祖上香礼拜、礼官颂念祷辞、礼部官员诵读册封圣旨,林林总总一系列的规矩礼仪,依旧繁琐得让沈席君深感不适。跪了大半个时辰,好容易等到皇贵妃为沈席君换贵嫔金册金印,名册更籍太庙。之后是新近晋的容嫔,册印供奉过后,入籍太庙,便也是正式的高位妃嫔了。
待得其余众世妇晋封圣谕颂读完毕,沈席君率众山呼万岁,才算礼毕。
沈席君缓缓起身,仰目便见皇帝凝视着自己的眼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不由得心下一暖。进得太庙礼堂,再次为先孝贤皇后上香,并听从皇贵妃训诫。出人意料,这次皇贵妃倒没有多言,寥寥数语便结束了陈词,倒似有甚不快。
训诫之后,典礼就基本算是告一段落。皇贵妃声称要为庄贵嫔准备恭贺晋封之喜的晚宴,向皇帝告了罪,先行离去。
沈席君目送颜棠随皇贵妃一干人从侧门离去,转身见到皇帝过来,牵起了她的手:“你身着朝服的样子,倒也合适。”
沈席君面上赧然,正要告谦,却闻皇帝朗声言道:“来,席君,和朕一起接受百官朝贺吧。”
“不皇上,臣妾怎可……”沈席君心下惶恐,被裹在皇帝手掌之中的根根手指也是随之向后意图抽离,却被捏住了紧紧不放。
“席君,别怕,有朕在。”皇帝的目光坚定,显然已不容许她有丝毫置疑。情知皇帝是此意已决,沈席君只得强令自己心神稍定:方才只关注身边晋封之人,倒没在意与皇帝随行而来的是哪些朝官,不过想来,也应该不会是户部、工部的那些宫家党羽。这般一想,只得浅浅地一点头,跟在了皇帝的身后。
随着皇帝出了太庙的正门,艳阳强光刺眼,竟一时糊了眼睛。沈席君微微耸眉,待视觉恢复,正入眼帘的竟是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容。
却见来人头带紫纱朱纬二层冠冕,身着石青薰貂文饰的行蛟皇子朝衣。一张棱角分明的俊郎面庞,眸子墨黑如漆、丰神如玉,只是此刻神色倨傲,气度泰然,却似无人可羁。
那时阳光正好,细细碎碎地洒下来,在那人颀长的周身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质感。沈席君心下跳漏了一拍,似有不甚清晰的记忆片断陡然涌上,曾经见过、一定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只是,何时、何地、那是何人……却如昨夜长梦,除了那片刻零星的画面,什么也拿捏不住了。
便见那人于丹陛之下遥遥行礼道:“儿臣恭贺父皇,恭贺庄贵嫔娘娘晋封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