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梅子连汁带肉被咽下去,翻腾不止的五脏六腑好像被人点了穴,彻底消停了。迟风脸上表情扭曲得十分明显,就连数年暗卫生活培养出的本能都未成功掩饰下去。
酸,但是也有点甜,很好吃。
倘使换个没人的地方,再倘使不因为那种原因觉得好吃,迟风大概会伸手再拿颗放进嘴里。不过这会儿,就算杀了他,也不会再伸手。
侧头朝之前被人坐过的椅子瞥一眼,穆席云把盘子往前一推:“拿去坐着吃。”
于是,表情本已经足够僵硬的人,这回更加僵硬了。
穆席云在心里默默做了个比较,此般表情约莫比流云轩中请罪那日还要难看。
山庄虽取名闲云,里面的人却难当那闲云野鹤。就比如庄主穆席云,饶是屋外这会儿天光大好,他还是得坐在屋里处理各个分堂回报上来的闲杂事等。
不过显然,这会儿屋里另一个人比他好命得多。坐在椅子上,咬着梅子咯咯作响。
其实穆席云知道,那人怕是已经竭尽全力吃得小心,吃得安静,吃得不声不响了。但,谁叫那是脆梅呢。
然后,想笑,想瞥过去看一眼的念头开始在脑内盘旋,渐渐将庄中事物挤到了一边。
挑了个那人咀嚼的空当,穆席云极为随意地抬头一瞥。
恰巧,被正咯咯咬梅子的察觉,然后那人一副“我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的为难模样,保持了很久。直到穆席云看够了,将注意再次转回庄内事务上,某些个才咯噔一声让东西进了肚子。
后面的几颗,穆席云开始怀疑那人是不是连肉带核一起下了肚,总之是什么声音都没了。
此事之后,迟风的日子过得还算消停。值守依旧十八日一轮,但不再是隐蔽于暗处,而是被指去个不碍事的地方坐着。别扭自然是别扭,好在十八日一轮,忍一忍不也就过去了么。
只是,江湖中热闹了起来,传起了新的流言,道是闲云山庄主倾慕已久的心上人得了种无人能医的怪病,因此不惜重金悬赏收集世间各种医书,常见的、罕见的、外传的、不外传的,统统都要。
想要借此同闲云山庄牵上点关系,或想借此发点财的人,便把安静了不少时日的江湖又给搅和得热热闹闹了。
忙活的,热闹的,穆席云都看在眼里。唯独一个人,在这波涛汹涌,乱七八糟的时候,过得很是风平浪静,让人很是不能理解。
其实,那看着自在无比的,根本一点都不自在。任哪个暗卫忽然值守到了明处,值守到了椅子上,一“值守”就是一天,恐怕也难自在得起来。何况还要不时被人用探寻、观察的目光打量几眼,且那目光多半还是朝自己肚子去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尴尬的,真正叫人为难的是吃饭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想从吃食上看出什么,自那日吐了一番后,两人便常常同食了。桌上,总有一半饭菜是酸的。
梅子鱼汤,醋拌小菜,等等等等。
今日,好像是糖醋鱼?
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迟风头不抬,眼不斜,一副低头认罪的模样。
穆席云也已经明白,就算日日如此,顿顿如此,没有他发话,眼前的人也不会习惯成自然,自己坐下。反倒是他自己,习惯成了自然,“坐下”二字说得越发顺溜了。
等着那每日必有的两字入耳,迟风才应了一声,规矩坐好,等对坐的人先动了筷子,才挟起些眼前的糖醋鱼送进嘴里。
好不好吃没关系,只要是酸的,他就能咽下去不扰了面前人吃饭的兴致。
不是酸的,就有点为难了。
就好比,对坐之人拎到自己面前的这只……螃蟹。
江南一带本多水,所以河蟹是常有的。不过眼前这只,却是从很远的沿海之地送来的。现下虽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可也少不了不停替换的冰块与快马。一句话,吃这东西劳民伤财。
不接无疑是不知好歹,所以迟风只犹豫了一瞬,就伸出了手。
沉甸甸,红彤彤的的东西,落进了自己手掌。
剥壳,取肉,送进嘴里,恶心,忍,恶心,再忍……
好不容易坚持到一顿饭结束,几只螃蟹下肚,迟风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
穆席云看在眼里,却没有上心。并非有意置之不理,而是司徒成说过,嗜呕是再正常不过的。有的人严重,有的人轻微而已。
是以直到不经意回头见那人额头爬满了汗珠,才隐约觉出自己似乎大意了。
“怎了?”放下了手里待看的密件,穆席云皱眉上前。
“属下没事。”迟风答得冷静且坚决,若非额上满布的汗珠,倒真不像有事的。
好生麻烦……顺手把那垂得更低的下颚抬起,穆席云第一次觉得“知分寸,守规矩”六字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讨人欢心。
“迟风。”见人还是不语,穆席云沉下口气,强迫人开口。
而后者,眼睫颤了颤,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样子十分顺从,没有一点刻意忤逆的摸样,叫人生不起气来。
难以启齿?
穆席云心中有了个大概,转过身去朝一旁侍女吩咐:“去叫司徒成过来。”
“是。”明钰看得一惊,越发觉得两人关系奇怪。
没有理会明钰反应,穆席云松了指上力气,在屋中椅子与床榻间打量了几个来回,最终开口:“去榻上等着。”
“属下不敢!”依旧是没有一丝慌乱的口气,迟风答得再快不过。
莫名的烦躁与恼火袭上心头,穆席云冷下声音反问:“没听见?”
“……是。”实在没有力气多说什么,迟风为求片刻安生,只得答应。
绞疼,撕心裂肺。从腹部开始,蔓延向全身。
见人微蜷着好不容易走到床榻边,穆席云也终于冷静下来。顺手掀了被子,把站着还在犹豫的人按坐下去。
“躺会儿。”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留下,终究是个麻烦。穆席云面色不动,心里却已经开始后悔当初一时冲动留下眼前人肚子里孩子的决定。
“嗯。”模糊地点了点头,迟风牙一咬,不再作声。只有不住痉挛的身体,在诚实反映着主人现下的状况。
很快,痉挛变成了抽搐,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惨白唇间也断续泄出低沉的□□。穆席云似是有所不满,期间已经看了门口方向数回。
终于,敲门声响起。
“进来。”没等外面的人出声,穆席云已经抢先开口。
“是。”门外的人似是一愣,之后才推开门走进。
“庄主,这是……”司徒成在门外时,就已察觉到屋里另一人的气息极为不稳。现下见迟风侧蜷着身子躺在榻上,立刻便知情况不好。遂快步走到床沿,伸手去探迟风脉门。
眨眼间,几乎是带了十成内劲的手掌抬起,反握向司徒成手腕。
好在,这屋里还有个动作更快的,一手制住了床上的人。
“别动。”虽然动作一点情面未留,穆席云的语气却不带怒意。他知道,这是种本能,保命的本能,在疼痛模糊了意识的时候,不小心泄出而已。当年,被他看中的,正有这份从不懈怠的戒备。
“属下失礼。”终于,意识回拢。迟风咬着牙,艰难地挤出四个字。
见此,穆席云才松了手,示意司徒成诊治。
司徒成谨慎地再次上前,心里蓦然一阵后怕。对榻上之人关心也好,同情也罢,可若方才真被那掌握了自己手腕,恐怕以后就再也不要想为人诊脉了。
“胎儿……”司徒成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用词,甚是为难地看向穆席云。
“怎了?”没有察觉自己急于追问的态度会引起误会,穆席云只是觉得十分不解:“晚饭前还好好的。”
听到这儿,司徒成已经了然了七八分,不禁开口问道:“不知迟侍卫晚饭吃了什么?”
晚饭?穆席云有些云里雾里,不知晚饭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喜酸食,他也都吩咐下人准备了。
“糖醋鱼,螃蟹。”饭菜是不少,但那人似乎只吃了这两样。
司徒成听后大是叹息,神情复杂地看向说话的人:“庄主,食蟹会堕胎。尤其,是最初怀上胎儿的三个月里。”
总算,穆席云脸上有了点除去皱眉外的表情――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