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大学新校址位于北平北郊,最早是顾家曾祖从前朝皇帝处得到的一座赐园,占地数百亩。历经了百年风雨,如今早已废弃,入目一片荒败,顾家只留了个年迈看园人而已。数月前被京华大学校方以极低的价格买来,如今还没破土动工,只在边上竖了块标示牌而已。
萧梦鸿在这个地方停停走走,记录方位,测量尺寸,画下各种草图,停留了大半天,下午带着一沓稿纸回了城。进入安定门后,街道变得狭窄,路上人也多了,速度便慢了下来。
萧梦鸿坐在汽车后排,低头看着稿纸时,忽然,车仿佛和什么擦碰了下,停了下来。司机哎呀一声,吸引了萧梦鸿的注意,抬头,见斜对面停了辆崭新的车,两车一侧车头似乎擦到了一起。
司机老陆两年前起给顾彦宗开车,车开的一直很谨慎。刚才和对面这辆车相对过来时,原本已经靠边放慢了速度,没想到对方开的很快,加上车身庞大,经过时,车头一侧自己靠过来擦了下,似乎挂了道油漆。见对方司机气冲冲地下了车,是个二十四五岁、打着发蜡、一身西装洋派公子哥模样的人,似乎要过来寻事的,忙回头对萧梦鸿道:“少奶奶对不住了。你坐车里别下去。我来对付。”说着摇下了车窗。
那个西装革履的公子哥儿到了老陆边上,用力重重拍了下顾家这辆老别克的车顶盖,蓬的一声,怒道:“怎么开的车?眼睛长哪去了?竟然擦坏了我的车!知道我这是什么车吗?全新美国进口的普利茅斯!全北平就这么一台!我今刚开出来,你倒好,给我擦坏了!”
汽车这个年代毫无疑问是极大的奢侈品,非富贵之家不能使用。路人见两辆车起了车祸纠纷,纷纷停了下来观看。
这公子哥儿一边叱着,一边弯腰下来,伸手就要强行拽开车门,视线无意往车后座扫了一眼,落到正抬起头的萧梦鸿脸上,定住了,很快,几秒前还怒气冲冲的一张脸立刻转成了惊喜。
“德音!怎么是你!原来这是你坐的车啊!哎呀刚才全是我不好,是我自己开车太快这才擦了车的!你别介意!没事了,没事了,擦坏了你的车,我全赔你……”
司机老陆见他变脸的快,一呆。
萧梦鸿迟疑了下。
看起来,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似乎认得萧德音,态度还非常热络。只是她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吗?”对方摸了摸自己打了闪亮发蜡往后齐梳过去的头发。
“……是我啊,叶舜郅!三年前我留洋英国,刚前个月才回的国!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
一个戴了顶时髦洋帽的妙龄女郎从那辆普利茅斯的后座车窗里探头出来,皱眉道:“哥,你在干什么呢!赴宴要迟了!”
叶舜郅扭头道:“曼芝,你猜这是谁家的车?顾家的!德音就在车里!你说巧不巧?”
老陆不认得刚留洋归来的叶舜郅,对探头出来的这个洋装女郎却十分熟悉,认了出来,忙转头对萧梦鸿道:“少奶奶,是叶小姐!”
萧梦鸿想了起来。
之前她还在承德,顾诗华第一次来看她时,提到过一个叫叶曼芝的名字,仿佛是萧德音之前的好友。
那么想必这两人,就是叶家兄妹了。
既然是熟人,关系似乎还很不错,再继续坐车里有些不礼貌。萧梦鸿便推开车门下去。见叶曼芝也下了车,快步走了过来,俏面带着惊喜笑容,上前便亲热地挽住了萧梦鸿的手。
“德音!你什么时候回的北平!年底前我去看望顾太太,她还告诉我说你因为身子不好,所以去了别的地方休养。那会儿我心里对你很是牵挂,想着过去探望下你。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气色看着很好啊!身体养好了吗?这可真是个大大的惊喜!”
萧梦鸿微笑道:“就这两天回的。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是多年好友,用英文说就是girlfriends,跟我这么见外干什么?”叶曼芝满脸笑容,摇着萧梦鸿的手,“我过两天就去顾家看你!想到以后又时常能相约与你喝咖啡shopping,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自己这闺蜜热络的异常,萧梦鸿有点不习惯,于是没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
叶曼芝和萧梦鸿说着话时,边上的叶舜郅便一直看着萧梦鸿,眼睛一眨不眨。
叶曼芝瞥了眼自己哥哥,最后道:“晚上我和我哥哥还要去赴个宴,我们下次再约!总之,看到你能回来,我比什么都高兴。”
“好的。我们下次见面。”
萧梦鸿朝叶家兄妹含笑点头,相互作别后转身回到了车上。
叶家兄妹也上了车。叶舜郅发动车后退,让出足够让别克过去的距离,老陆便开车从边上经过。
边上围观路人见没热闹可看了,也纷纷散了。
别克开走了,叶舜郅坐在车里,还依然扭头看着渐渐离去的车尾。
后座上的叶曼芝见他一脸恋恋,撇了撇嘴:“哥,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吗?”
……
叶舜郅的父亲叶荣友官居行政部次长,长女嫁与北平警局局长之子。叶家在北平也是数的上的有头有脸的世家。
叶舜郅早年慕萧德音才女之名,曾追求过大学时代的萧德音。后来萧德音嫁入顾家,叶舜郅情场失意,随后出洋留学,中间断断续续,前个月才归的国。片刻前忽然这样街头再次相遇,见这几年不见,她美貌依旧惊人,非但没有沾上半点庸俗妇人模样,刚才看着,气质竟又与自己当年印象里的萧德音似乎有所不同了,眼前一亮,颇有惊艳新鲜之感,旧日的那点心思情不自禁便又冒出了头。见叶曼芝语气带了点嘲讽,便掉头不再看,开车朝前去。开了段路,忽然问道:“曼芝,我听说德音去年和一个什么穷酸画家闹出了点桃色新闻,还要和顾长钧离婚?没想到顾长钧也有今天!”
“你问这个干什么?”叶曼芝疑虑地看着他,“哥,你不会是对她还没死心吧?我可告诉你,你是订了婚的人!你别胡来!”
几个月前,叶家给叶舜郅定下一门亲事。女方也出身大户,两家门当户对。
叶舜郅哼了声。
“别提那个张家小姐了!呆的像块木头。我见了就没半点兴趣!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顾长钧能娶到她,我却不能?我哪点不如他了?”
叶曼芝嗤地一声讥笑了出来。
“哥,顾长钧西点军校出身,飞行特训双双第一毕业。现在是参谋少校,前途无量。你呢?长的是有一副好皮囊。只不是我看轻了你,你这几年说是说出洋留学,除了花去家里几万大洋,你都学了什么回来?还好意思拿自己和顾长钧比?萧德音不守妇道,闹出这样的丑闻,照我说,顾长钧娶了她是家门不幸才对!”
叶舜郅冷冷道:“三妹,你别轻看人。我是会花钱了些,但我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下月我便进北平警局,日后我会做出一番事业让你看清楚的!”
叶曼芝笑:“这样最好。我就等着看你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给我们叶家光宗耀祖!”
……
和叶家兄妹的街头偶遇并没让萧梦鸿放心上。北郊那片校址很大,一天时间根本不可能让她完成全部的勘察。接下来几天萧梦鸿继续过去。每天一早出门,回来有点晚。晚上还要在灯下整理汇总白天收集来的材料,很是忙碌。
顾太太对她早出晚归很是不满。数次在餐桌上提起来,言语里总带了点旁敲侧击的味道。她说话时,萧梦鸿便一律微笑不语当没听懂,顾太太也拿她没办法,只是对她更是不喜了。
顾长钧对她却是视而不见。这几个晚上,他自己每晚回来的也很迟,而且每次,只要他一回卧室,萧梦鸿就会结束工作,免得影响到他休息,两人上床后也和第一个晚上一样各据一方,更无什么交谈,关了灯就睡,所以还算相安无事。
只是今天一早,萧梦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滚到了床的另一侧,脸就夹在两个枕头中间,整个人趴着。
幸好边上已经空了。顾长钧起床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应该是他在洗漱。
萧梦鸿也不知道是他起床前自己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滚了过去,还是他起床之后滚过去的。目测这位置,似乎有点占了他的床位,不禁呆了下。趴着还没反应过来,听见一阵脚步声,他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
他已经着装整齐,朝着门口走去,经过床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
萧梦鸿觉得他可能是在意自己的睡相,急忙小声道:“不好意思啊,下次我会注意的,尽量做到不影响你……”
她还说着自己的话,见他眼睛盯着自己的脚。顺着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的那件睡衣就压在了自己的一只脚丫下面。
可能是他起床后顺手脱下来放在床尾的,然后她不知道怎么就把他的衣服压在了脚下。
才处了几夜,萧梦鸿就感觉出来了,这个男人有洁癖。她留意到家里佣人每天整理这间卧室格外仔细,所以自己也很小心。东西不敢像以前一个人时那样随意放。甚至每次用完卫生间,也会检查有没掉落在洗漱台或地面的属于自己的头发丝儿。
现在好了,自己的一只脚居然压住了他贴身穿的睡衣……
萧梦鸿急忙缩回了脚。
“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他面无表情地拿过那件昨晚才换的睡衣,丢到了浴室脏衣篓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萧梦鸿目送这男人背影出了卧室,压住心里的极度郁闷,下床也去洗漱穿衣。
她真的怀疑,以前的萧德音到底是怎么和这个男人做了四五年夫妻的。就算聚少离多,碰到这样一个丈夫,也是足够让人抓狂的。
换成她,别说四五年了,四五个月,她都难以忍受。
……
萧梦鸿收拾完,还有点早,没到早餐时间。不想和顾长钧两人相对,就在房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最后赶着点下去吃早餐。
早餐桌上,顾彦宗问起萧梦鸿这几天的进展情况。萧梦鸿告诉他,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过去了,大约半天就能结束全部事情回来。
“早上我另有事。今天长钧正好空,他送你过去吧。既然半天,他就等等你,中午接你一道回来好了。”顾彦宗说道。
萧梦鸿一愣,忙推辞:“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坐电车,下来再走不远路也可以到的。”
顾太太皱眉道:“我是希望你不要折腾这些的。但你非要去的话,和人挤电车像什么样子?长钧,你还是送她去吧!”
萧梦鸿看了眼坐自己对面没什么表态的顾长钧,只好低声道:“谢谢爸妈安排。那就麻烦长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