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退入内宫,嚷嚷着:“钥匙呢,我们从地道出城。”
姬孟说:“哥哥,这条地道是防内乱的,现在乱自外作,敌兵从城外打来,我们出了城,正好被他们抓住,反不如宫里安全。”
斐豹说:“不错,宫墙宽广而守军兵力单薄,我们不如令守军退守内宫。”
范约说:“大王别怕,敌兵如此突然,那一定是跟着析姜随嫁车辆伪装而来,这才令我沿途守军大意放过,没有事先示警。那析姜陪嫁不敢超过公主,只有八十辆嫁车,因此随车军队不会太多,否则难以掩饰。”
晋侯定了定心,说:“不错,不过他们怎么那么快就攻进三座城门?”
范约说:“那是因为事发突然,城门白天若没有警戒,一直都是开着的,所以才被他们齐兵抢了进城。不过他们人数不会太多,顶多三四千之众,只要我守军临危不乱,稳住阵脚,以城内万余兵力,不难将其消灭在巷战之中。我父亲和赵伯伯今天负责的正是北门,北门未破,说明他们阵脚未乱,他们带的那支军队最强,有五千之众,足以制敌。”
晋侯脸色一宽。
斐豹说:“齐军不会只拿这么些兵来冒险,他们肯定陈兵边疆,把大头部队留在后面,一等城中乱起,就往这边赶。所以我们平乱要快,否则城中乱兵未息,外面齐国重兵已至,绛都就危险了。”
晋侯面色一变。
姬孟说:“嘿,还需防着魏舒那支兵!”
晋侯面色再变:“妹妹你别吓我!”
范约说:“魏舒放了督戎进来,多半也没料到栾家跟齐国合谋,有这样大的计划,一定还以为是范栾两大世家之争呢,他反不反,倒在两可之间。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派人传令,问魏舒查嫁车不力之罪,着魏舒戴罪立功,以免其罪。”
晋侯笑道:“不错,世家之女,到底不同凡响。问他查车不力的小罪,不提他放督戎进城的大罪,这才能稳他的心,要是直接说赦免他的大罪,只怕他反而害怕投敌了。不过派谁去呢?”
斐豹笑道:“合适的人来了。”
只见乐王鲋穿着女人衣服,从内宫后门走了进来:“大王,微臣为大王当挡箭的靶子来了!”
晋侯感动的说:“哎呀,爱卿,你真是忠心,不过你还是替我跑一趟城东吧,找到魏舒,替我问他查车不力之罪,并着他杀敌立功以赎其罪。”
乐王鲋脸色惨白,说:“大王,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微臣一死不打紧,就怕误了大王的事。”
姬孟说:“外面打来打去,正在争夺绛都的控制权,还没到有闲空为难女人的时候。乐大人你正好已经装扮成女人,我再派我两个侍女护着你一起过去,她们跟斐豹学过功夫,身手还挺灵活,乐大人你就放心去吧!”
乐王鲋哭丧着脸,被姬孟的两个侍女押去东城,向魏舒传话去了。
两个健妇扛着一乘步辇从远处大街向内宫后门行来,步辇上坐着一个身穿丧服的人。
一个侍女从窗户中看到了,说:“这两个女人力气真大,抬了轿子还健步如飞。”
范约过去一看:“这两个女人身形有点眼熟。”
斐豹眼力最好,一看之下,笑道:“是你的旋风六卫,还有你爷爷。”心道:今天扮女人的还真多,先是督戎,接着是乐王鲋,现在又是旋风六卫。
范宣子从后门进来,说:“大王,外面乱得厉害,内宫防卫不够,我们赶快退守西侧的固宫。”
固宫在内宫西侧,形如碉堡,上列了望台,是宫中的制高点。固宫全部用石料所建,共有五层,第五层就是了望台,坚固耐用,易守难攻,因此被称为固宫。
晋侯说:“他们人少,大宫和内宫,他们都围不住,只能从一面进攻,形势一紧张,我们也有隙可逃。固宫太小,容易被他们围住,我们就只能死守了。”
范宣子说:“栾盈、栾乐、栾鲂各帅一千齐兵,已经进城,他们虽然被我守军阻在巷战之中,但他们志不在巷战,兵锋所向,直指宫廷,欲挟大王以令群臣,只怕过不多久,就要打来了。”
晋侯说:“那我们还呆在宫里干嘛?赶紧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
范宣子说:“外面兵荒马乱,反不如宫里安全,我们只需坚守,援兵很快就到。我已命人去我范氏封地,尽起我范氏子弟兵来绛都效力。韩家赵家中行家知家,听说也都要发援兵过来。我儿范鞅已经留赵武守北门,自己率四千晋兵过来,马上便会来此处保护大王。所以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退到一个可以坚守待援的地方。”
一名晋宫守卒进来汇报:“大王,督戎与栾盈会师,已经攻破晋宫大门,正向内宫杀来!”
内宫众人慌忙召集部分晋宫守军,退守固宫。
斐豹护着晋侯和范宣子登上固宫了望台,察看晋宫攻防大势。
刚才匆忙之中,调来防守固宫的晋兵,只有五百余人。
而从了望台上向下望去,有三百多名守军已经在远处晋宫大门处牺牲,残肢抛挂树上,鲜血涂满宫墙。还有零零星星两百余名来不及退守固宫的守军,正且战且退,被乱兵屠戮。
一千多齐兵,在栾盈和督戎率领下,向固宫逼来。
晋侯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把两尺长的精铁短剑,递给斐豹:“给你,这个时候,光有鞭子不够。”
宫内大道上,督戎抓起一个来不及逃走的晋兵,双手一扯,竟将此人撕成两半,顿时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晋侯尖叫一声,“哇”的一下,大吐特吐起来。
“阿,又来一支乱军!”斐豹说。
晋宫后门处,另一支□□百人的齐兵,杀了进来。
“是栾乐带的那一支,已经在巷战中折损了一些兵卒。”范宣子说。
晋侯尖叫:“范宣子,你说过援军很快就到的,现在乱兵越来越多,援兵怎么还没到?”
督戎已经冲到固宫下方,他抬头一望,微微一笑,张弓搭箭,便往了望台上射来。
斐豹眼疾手快,短剑一扬,这支劲箭被斫为两段。
箭头余力不歇,继续往前飞去,“咄”的一声,钉在了望台的大旗杆上。
旗杆上出现一条裂缝。裂纹迅速扩大,旗杆吱呀两声后,轰然倒下。
晋侯抱头鼠窜,从没有宫墙守护的了望台上逃下,到固宫第四层去。姬孟范约与几个侍女护着太后及晋侯夫人也躲在这一层。
范宣子和斐豹也随他下去。
晋侯怪叫道:“不成,我要自杀!”
众人大吃一惊:“大王何出此言?”
晋侯说:“我们人少,他们人多。我这些兵都怕督戎怕得要死,恐怕守不住。”说着双手一开,比了个手势说,“与其被督戎进来这么一撕,弄得死不死,活不活,不如我自己先寻个了断。”
范宣子说:“大王,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晋侯说:“切,他们栾家已经杀过一个晋侯了,还怕多杀我一个?大不了像当初迎立我老爹那样,另找个宗室公子立了,接替我的位置。”
一个士卒爬上四层,报告说:“大王,乱军已经将固宫团团围住,开始冲锋,我军已经开始放箭。”
不多会,又一名士卒爬上来说:“大王,他们冲得很猛,我军的箭矢虽然已经射死射伤他们两三百名兵卒,他们还是有几百人已经爬上固宫门外的台阶,我们射不到的死角,并伐了大树拿来撞门。现在我军部分将士,已经在二层启动备用的热油酸汁,往下浇淋,暂时阻住他们的攻势。”
晋侯哇哇大叫:“我们的援军来了没?”
“禀大王,还没看到!不过固宫军备充足,我军人手虽少,应该还能支撑一阵子。”
“靠,”晋侯从四楼的窗子往外看,“又来一队齐兵,栾家的三支兵马会师了。”又伸头往下看了一眼,便把头缩回来,说,“跟蚂蚁似的一群群拱上来,简直不要命了。”
斐豹探头一看,也吃了一惊,忙抓过那名上来报告的士卒,拿过他背上的弓箭,向窗外嗖的射了一箭。回头对晋侯说:“督戎想从上面进攻,他刚才扔了一条攀城索搭到楼上了望台,被我一箭射断了。”
“呜呜,”晋侯最怕的就是督戎,“斐豹,你还是把短剑还给我吧,我要自杀。”
范宣子说:“斐豹……”
斐豹打断了他的话:“范大人,你如果肯焚了我的丹书,还我自由,我就替你们杀了督戎。”
晋侯说:“你能有把握杀督戎?那太好了!”
范宣子说:“今天情势紧急,我现在没法回去把丹书找出来焚给你看。如今生死存亡之际,斐豹,我们大家应该团结一致,共同对外!”
斐豹说:“不成,上次跟你团结了一次,逐了栾氏,结果事后你还是找了理由不放我走。这次咱们还是先谈好价钱。”
一旁的晋侯夫人怒道:“斐豹,你趁火打劫!怎么没有一点忠君爱主之心?”
斐豹说:“我是郑国人,只对郑侯宣誓效忠过。你们不能指望一个奴隶跟你们同仇敌忾。”西周之末春秋之初,关中的商人参与了郑国的东迁和建国,因此春秋时商人在其他国家是所谓四民之末,在郑国的地位却很高。郑国国君与商人订有盟约,商人不能背叛国君,国君也不能强买或掠夺商人的货物。斐豹一直念念不忘要回郑国当商人,除去心怀故国的亲朋好友外,也有这个因素在内。
姬孟说:“范大人,你先发誓还斐豹自由,他就可以放心杀督戎去了。”
范宣子当机立断,拔出随身匕首,往胳膊上一划,发了血誓:“我范宣子对天发誓,如果斐豹杀了督戎,我就将记了斐豹奴籍的丹书焚毁,还他自由。如违此誓,教我范氏爵禄,就此断绝,范家子弟,流离失所。”
范约说:“斐豹,你的丹书在我这里。”
范宣子怒道:“你怎么不早说?嘿,害我白发一场誓。”
范约说:“您发誓动作太快,我都来不及阻止。爷爷您别骂我,我几个月前就在您书房里头把斐豹的丹书偷出来了。”
斐豹奇道:“那你干嘛没有给我?”
范约说:“本来想给你,可是给了你你就要走,我想多留你一阵子。”
斐豹对誓言还是很信任的,当年他跟徐无忧发誓非她不娶否则世代为奴,后来听徐无忧笑自己上了当,心中便有反悔之意,还没说出口,晋军就来了,把他抓去当奴隶,简直是如有神明。所以斐豹笑道:“你爷爷已经发了誓,想来不会食言。我先去杀督戎,回来你再把丹书焚给我看。”
范约问:“斐豹,你能杀得了督戎么?”
斐豹说:“杀不了也得杀,嘿嘿,我就不信我斐豹只是个当奴隶的命。”
范宣子说:“不错,我也不信我范家就会在今日消亡!我的祖先是熊的后代,五帝时做过四岳的官职,夏商时列为诸侯,周王时做了卿大夫,因为被怨杀,后代才逃到晋国,五代为卿,对国家有大功。我的祖先们死且不朽,护佑我代代子孙,度过种种危局。今日此战,想必也是有惊无险,能令我们安然度过,长保爵禄。”
晋侯说:“范爱卿你别罗嗦了,此役如果我们得胜,回去后我一定给你们范家多加一块封地,就把曲沃封给你们范家怎么样?再给你儿子范鞅升一级。”
范宣子没理他,说:“约儿,拿丹书过来!”
范约从怀里掏出一片布帛递给范宣子,布帛上隐隐有红色字迹。
范宣子将丹书递给斐豹:“你先看看是不是这个?”
斐豹接过来看了看,点点头,还给范宣子。
范宣子从怀中掏出火石,慨然一笑,将丹书点燃:“斐豹,今日你将生死置之度外,与督戎这种人人害怕的凶神决斗,我范家又岂能太过小气?”这时丹书已经燃起,快要烧到手指,他将丹书扔到地上,让它继续烧完,又说,“丹书已焚,好壮你此行!”
这时窗外人影一闪,斐豹叫道:“不好,督戎上楼了!”
原来,趁他们讨价还价之际,督戎又把一条攀城索扔上了望台,抓着绳索荡了上去。
只听督戎那炸雷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哈哈,我来了!”
众人纷纷转身要往下逃,一直胆小的晋侯却叫起来:“大家别走,呆在这里最安全!”
斐豹站在四层的楼梯入口,严阵以待。
督戎满身血迹,状若凶神,从楼梯上冲了下来。他见大家呆着没动,全没自己想象中慌忙逃窜的局面,倒是一愣:“吓傻了么,你们?”
斐豹说:“督戎,我要跟你决斗!”
督戎说:“别傻了!只要赶在你们援军到来之前,我把晋侯一抓,我们就赢了。齐侯那边,已经有重兵作我们后援,可以牵制住晋国野战军的主力。这边绛都的守军,不过一万余人,在我们突袭之下,已经折损了两三千人。魏舒那支三千人的守军,还不知向着哪一方更多些,只要我抓住晋侯,我瞧他多半会向着我们这边。你说,我有什么必要跟你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