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滚烫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裳贴在肌肤上,寄柔那颗心,突突地快跳到嘴边了,忙抬起手,抵在他胸前,含羞说道:“青天白日的,又怪热的。”陆宗沅本也是突然地兴起,见她坚决不肯,也不勉强,就松开了手,只是这么一折腾,身上汗津津黏腻腻的,遂各自盥洗换衣,收拾停当,见寄柔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穿着窄袖戎衣,纤腰一握,背后垂了根乌黑的大辫子,绣鞋也换做粉底小靴,真是别样俏丽。
陆宗沅笑着将她上下一打量,点头道:“很好——只是千万别做那样的表情。”
寄柔原本是垂眸不语,手里把辫梢抚弄着,极不好意思的,闻听此言,忙将辫子扔开,把脸肃了一肃,昂首挺胸地立着。陆宗沅莞尔,将她的手一牵,就往后苑来了。在后苑的东路,有一座空置的庙祠,是八角亭子接着卷棚歇山顶抱厦,四周出廊,八方攒尖的琉璃瓦顶。祠里祭的四神,祠前极大的一片空地,原本是用作鹿苑,散养着孔雀仙鹤等珍禽,自良王殁了之后,被陆宗沅用作了驯马的场地。
他们两个先头耽搁了些时候,待到了四神祠前,赵瑟早已经在廊下等得望眼欲穿了,见得人来,忙从那坐凳栏杆上一跃而起,迎上来说道:“王爷,人和马都到了。”说着,见寄柔的好奇的目光看过来,忙将脸一偏,把眼神避开了。陆宗沅倒不以为意,只对寄柔说道:“看。”寄柔便见几个年轻的侍卫簇拥着一个羌人打扮的马奴,牵着一匹马过来了。陆宗沅原本的坐骑夜照白,被虞韶骑去打仗了,因此重新选了这么一匹赤兔马,浑身上下,如火炭般全无杂色,高有八尺,十分神俊,只是还不大驯服,这一路被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仍是摇头摆尾,烦躁不安地嘶鸣。
那马奴因此也十分的惶恐,上来见了礼,用着一口怪异的腔调说道:“王爷,这匹马还未驯成,恐怕有点危险。”
陆宗沅笑道:“你现在就驯。”
马奴一愣,左右一看,为难地说道:“这个地方可不行啊。”
陆宗沅道:“那得在什么地方行?”
“得在辽阔的草原上,巍峨的祁连山脚下,让它拼命的奔跑,跑上三天三夜,卸了疯劲,才能上嚼子。”马奴说道,“您这个府里,地方有点小,跑不开!”
陆宗沅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就在这里驯。鞭子匕首,燕麦糖块,随便你用。”说完,见烈日当空,晒得寄柔脸上发红,便携着她,走到四神祠的廊下,赵瑟早命人放置了锦杌,请两人坐了。见那马奴一阵的抓耳挠腮,把托盘里的鞭子匕首等依次看了过去,却都弃之不用,挽了挽袖子,上去在马脖子上拍了一拍,牵着它溜溜达达地走了几圈,因为事先已驯过了,马还算温顺,“咴咴”地叫着,不曾反抗。马奴见机,翻身上马,它吃了一惊,扯着脖子嘶鸣一声,四蹄一撒,拼命地挣扎,马奴被掀翻撂倒在地上。赤兔马“嗷”一声仰天长啸,疯了似的满场飞窜,众人见陆宗沅还稳如泰山般在廊下坐着,惊得魂飞魄散,忙一拥而上,有的扯尾巴,有的在脑袋上重拳击打,把它摁倒在地上,七八个人,忙得满头大汗。马奴抄起鞭子,狠狠一抽,顿时一片血花飞溅。
眼看血花溅到面前,寄柔惊得往后一仰,靴子上几点污痕,也不知是溅的汗珠还是血点。她不忍地别过脸,耳际还听着赤兔马凄惨的嘶鸣,眼神和陆宗沅一对,他便微微一笑,把她紧攥着的拳头掰开,捻了捻汗湿的掌心,问道:“怕了?这匹马桀骜不驯,只能用这种粗暴的法子。”
寄柔把脑袋轻轻一摇,只觉得嗓子里发干,没有说话,视线往旁边投去,见马奴喝令众人把赤兔马放开,等它一跃而起,便抄起套干,突然地横切而入,把绳索甩在它脑袋上。一甩,落空了,赤兔马受了惊,冲着苑子里狂奔而去,马奴骑着杆马紧随而上,一杆套稳,死死得拖住,一见它尥蹶子,便一鞭甩过去,折腾得人困马乏,才呼喝着众人,装上了马鞍辔头。
马奴用袖子抹了一把汗,上来说道:“王爷现在可以一试了。”
陆宗沅看了这半晌,心意畅快,哈哈一笑,赞道:“好一匹胭脂马!”起身就往廊下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僵坐在原地的寄柔招手,说道:“过来。”
寄柔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嘴里发苦,嗓子冒烟,说句话都甚是艰难,“我害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陆宗沅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由分说强拽着人到了赤兔马前。眼风一扫,立即有人送了燕麦来,寄柔犹豫着,手里抓了一把,递到马的面前,见它脑袋一低,要来吃燕麦,那咻咻的鼻息,夹杂着热气,喷在手上,令人很有些不适。她强忍着没躲,任它把手上的燕麦吃了个精光,又拿脑袋蹭了蹭,寄柔才略略地放松,舒了一口气。
陆宗沅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又把寄柔扯了上来,居高临下地对赵瑟说道:“把我那把弓拿过来。”赵瑟答应一声,往四神祠内取了一把弓箭过来。陆宗沅接了,一边策马徐行。赤兔马这会很是安静,一路走着,到了苑子里,陆宗沅放眼一看,见那芭蕉叶下有一只仙鹤卧着睡觉,便把弓往寄柔手里一塞,说道:“你来。”
寄柔吃了一惊,摇头不迭:“我不会。”
“我教你。”陆宗沅把马缰一松,一手捉着寄柔的手,把扳指套在她右手拇指上,引着她去勾弓弦,另一只手端着她的左肘,握住弓身,一边说道:“这是我十多岁时用的小弓,一石力量都不到。难道你连这个都拉不满?”
寄柔见他这么坚持,只要凝神屏息,用尽力气把那张弓拉满了,只是仍旧力气不足,拉到一半,脸涨红了,胳膊也颤了,紧贴着自己后背那个胸膛不知何时已经撤开了,她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莫名感觉那一道含着微微笑意,如寒潭般幽暗的视线就停在自己侧脸上。
见她凝滞,陆宗沅忽然轻笑一声,说道:“这么手无缚鸡之力,日后还能干什么?”
寄柔不知怎的,忽然就卸了劲,手指一松,弓弦“嗡”的一声轻响,那只箭飞到一半,就后继无力,颓然坠落了。仙鹤的腿抖了抖,继续安睡着,丝毫不曾察觉。寄柔握着弓箭的胳膊一垂,也往后一倒,软软地靠在了陆宗沅的胸前。她抿嘴一笑,娇怯怯地说道:“有王爷在,我还练这个干什么?”
陆宗沅把弓箭接过来,很遗憾地一踢马腹,笑着说道:“懒东西,我亲自教你,你也不肯学。明天去山里围猎,难道你就这么干看着?”
“围猎?”寄柔诧异地扭过头去,正对上陆宗沅的眼睛,“我也去吗?”
“天干物燥,别这么扭来扭去的……”陆宗沅眸光微动,语调忽然地暧昧起来,寄柔正叫不妙,只觉耳垂被他咬了一口,脸上腾地红了,在马上又慌不择路的,手在他胸前一搡,结果两个人一前一后,险些跌倒了,赤兔马吃了一惊,前蹄一扬,引着脖子嘶鸣了一声,寄柔吓得把眼睛一闭,慌忙扑上去抱住陆宗沅的胳膊,心惊肉跳地等了片刻,不见马发狂,倒是他那个胳膊,在柔软的胸前若有若无地一蹭,不等寄柔挣扎,忽然一笑,“驾”一声,惊道仙鹤拍打着翅膀仓皇飞起,他也不管,一径沿着甬道,驱马穿过苑子里的亭台楼阁,往延润堂去了。
距良王府四十多里地,有一座小青山,峰峦绵亘十余里,奇岩灵石,林木繁茂,自来是历任良王专属的围场。陆宗沅这一趟出行,十分简便,不过有随行侍卫百余人,再加寄柔一个,连丫鬟仆妇也不要,性质昂扬地到了小青山脚下。时至夏末秋初,小青山上,从山脚到山顶,是满眼的绿意,凝神细看时,间或又夹杂着几点浅红深黄的异色。烈日当空,进了山上,却是遮天蔽日,郁气森森。众人选一处临溪的空地,稍事休整。侍卫们各自去扎营,陆宗沅下了马,踩着茵茵绿草,在溪边徜徉了片刻,忽然指着溪对岸,对寄柔说道:“老王爷就是在那个地方遇刺的。”
寄柔身形一滞,目光往他指的地方看去,见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枫林,既无灵石,也无奇岩,不知道他怎么那样笃定的。难道是因为老良王遇刺时是深秋,林花如火,因此才格外的印象深刻?她暗自揣摩着,见陆宗沅只提了这一句,就不复开口了。因今日围猎,穿的箭袖,把那早晚不变的白衣换了下来,他的身影,陡然和曾经在濮阳那个人重叠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脸上投射着深深浅浅的阴影,连笑容也带着一丝阴霾。寄柔浑身一个激灵,定了定神,跟上去问道:“那王爷如果抓到了偃武,打算怎么处置他?”
“一杀了之,还能怎么处置?”陆宗沅笑看了她一眼。
寄柔说道:“据说他行军打仗很厉害的。”
“我身边不缺这样的人。再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吗?”
寄柔沉默半晌,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却见赵瑟牵着赤兔马走了过来,说道:“王爷,日头偏西了。”日头偏西,燥意渐退,倦鸟知林,百兽也出动了,正是行猎的最佳时机,陆宗沅精神一振,携寄柔上马。侍卫们吹起了号角,“乌拉”长鸣中,林鸟惊飞,众人纷纷上马,扬鞭疾驰,将四散在茂林深处的百兽驱赶地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到处狂奔。陆宗沅举目一望,驱马上前,寄柔被他困在身前,只觉风声呼呼在耳边过,呼喝声,欢笑声,还有鸣鼓吹号的噪声,百兽的低吼,纷纷地往耳朵里来了,眼前尽是旋落的树叶,马蹄腾起的断草,不禁闭上了眼睛,忽觉身下一顿,陆宗沅掣住了马缰,寄柔睁眼看去,见一只灰兔,被射中了后腿,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去把它捡起来,回去治好了腿给茂哥。”陆宗沅说道,把寄柔放下马。
寄柔两步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到了灰兔跟前,把它拽着耳朵捞了起来,正要直起身子,忽觉四周安静地可怕。她慢慢回过头,见陆宗沅搭了弓,那只锐利的箭头,就直指着她的方向。脸上的表情,风平浪静。
她顿时血液都凝固了,木然立了半晌,灰兔在怀里挣扎着,她手一松,它便跳下地,一瘸一瘸地逃走了。寄柔掸了掸衣襟,一步步走到陆宗沅的马前,脸不偏不倚地对着那只箭,浅浅笑着问道:“王爷,你这是干什么啊?”
“别动。”他低喃道,弓一抬,弓弦一放,箭支“嗖”一声没入草丛,一只静静窥伺的豪猪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