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儿早上一睁眼,见隔扇上的青纱里红光彤彤的,还以为是自己起晚了,是太阳照的——然而一看墙角的更漏,也不过卯末而已。她打个哈欠,拢着衣襟坐起来,扶着落地罩往里头一看,见帘子没放下来,寄柔在床上拥被坐着,凝固的蜡油,如泪水般在桌上积满了一小滩。
“姑娘?”望儿叫了一声,看见寄柔眼下隐隐的乌青,吓了一跳,“你这一晚都没睡呀?”
寄柔没有回答,只吩咐道:“你现在出门,叫人传信去给庄子上的端姑,我有急事要找她。”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寄柔沉思着,又补充了一句:“你回来的时候,去趟三爷院子里,替我问博山一句话——他自己知道我问的什么。”
望儿“哦”一声,想要打听究竟,看寄柔那个神情,又不想跟她说话似的。于是草草地梳洗了,跑出门去找人传信。
寄柔也不叫人,自己把衣裳一件件穿戴起来,坐在镜台前,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脸,把脂粉在眼下扑了厚厚的一层,直到那两片乌青都被遮盖了,坐了一阵,见外头已经红日漫天了,便往何氏的院子里来了。
何氏因为要服侍婆母,又要照顾一双儿女,一早上也是忙得马不停蹄的。寄柔来的时候,她才侍候傅夫人用过饭,又盯着两个哥儿姐儿吃,那一张红木小炕几上,摆了三四样汤粥,七八样点心,又有新糟的瓜茄、小菜,摆的满满当当,地上两个乳母都垂手站着回话,说道昨天哥儿用了多少饭,认识了几个字,姐儿又是几点睡的云云。
等了半晌,看着他们都吃好了,叫乳母领了出去,何氏才吁口气,命人把梢间里坐着吃茶的柔姑娘请进来。“叫你久等了。我也是怕你嫌他们聒噪,因此叫你先在隔壁等着,不然真能把你烦死。”何氏用帕子按了按鬓间沁出来的细汗,抱歉地说道,又玩笑着问:“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今天是为的什么呢?”
“也不为什么。”寄柔说道,在何氏对面坐了下来,用削葱般的指头点了点桌上扔的一个小布老虎,便是会心的一笑,“秀姐姐家去有两个多月了,倒挺想她的,也不知道她近来过得好不好。”
何氏笑了,无限感慨似的说:“在自己家,总是好的。”
“最近她也没捎信来吗?”
“没有呢。”何氏道,“兴许是刚家去,忙得很。”
寄柔点了点头,也不追问,把怀里的一封信放在桌上,笑着说道:“我昨夜里,辗转难眠的,想起了秀姐姐,因此写了一封信给她。烦请嫂子替我把这封信捎到钱塘去。”
“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何氏很爽快地答应了,叫了一个丫头进来把信给她,“去找门房的吴大叔,让他给送到驿站去。”
寄柔眼睛看着那丫头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感激地一笑,立起身来,说:“谢嫂子了,改天再来和你说话。”便告辞了。
慢慢走回花园里时,寄柔在围墙根下驻足了片刻。她记得,墙这边也有一个梯子的,承钰每回溜回府里,都是在那头叫一声,小厮就把梯子架起来,叫他顺着爬下来。然而自她搬来后,承钰翻墙的机会就少了,那一架梯子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被掩盖了,等闲也发现不了。
无论何等的高门宅第,权势煊赫,都有偃旗息鼓的那一天,徐家的路要走到头了吗?寄柔放眼从那一片如镜面般的湖水上看过去,忽然想起她自真定城离家的那一晚,冯夫人立在冯府后门的巷子里,那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在月光下,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唯有马车的轮子,在“骨碌碌”地转着。目送着自己远去的母亲,心里该是多么的绝望无助?以至于她那一道柔弱的影子,如一道轻烟般,在夜色里消散而去。
寄柔这么想着,往回走的步子,就快了一些,脸上带着决绝的表情。她在房里坐等了半晌,照旧地用饭,看书,弹琴和下棋,直到后半晌,望儿从角门接了端姑进来。望儿先迷惑不解地说道:“姑娘,我刚才去找了博山,他说去驿站问了,今天没有咱们家寄往钱塘的信。”
“知道了。”寄柔脸上丝毫惊讶也没有,“你先下去吧,替我把门合上。”
望儿答应着,带上门出去了。端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往凳子上一坐,说道:“妹子,你有急事找我?”
“姐姐,”寄柔柔声叫了一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吗?”
端姑一愣,原本耸立着的肩膀就忽然一塌,脸上的笑褪得干净,两道眉毛都快连到了一起,然后她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指头,摸弄了半晌,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不瞒你,我去了庄子上,整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满地疯跑,我那个心呀——做梦都想看我那孩子一眼。”
寄柔身子前倾着,把端姑的手一握,“姐姐,我原来不提,也是怕你老惦记着,心里不好受,现在看来,是我的错了——你那个孩子,是偃武在餐露山下的村子里找了户人家寄养了。到底哪户人家,就只有他知道。”
“那、偃武现在人在哪呀?”端姑急着问道。
“他在西南,在石将军手下做副将。雇辆车,半个月就到。”寄柔说着,两只楚楚的眼睛哀求地对着端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替我送嬷嬷去偃武那,让他这后半辈子,好好孝敬她,嬷嬷在冯家一辈子,连个儿女也没有……等送到了,偃武就把孩子的信儿告诉你,你再回来。”
端姑被她这一串话,说得一怔一怔的,脑子一团乱麻似的。然而想一想,忽的兴奋起来——她能找到自己那个孩子了!能摸到他那软豆腐一样嫩的脸颊,能把他的温暖的小身子,健壮的胳膊腿儿抱在怀里了!端姑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点头不迭道:“妹子,你放心,我一定把嬷嬷平安送到——那我们几时走啊?”
“今天下午就走吧……”
寄柔话音未落,门“哐啷”一声就被推开了,杜氏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把端姑往旁边一推,两眼瞪着寄柔,“柔姐,你这是想干嘛呀?”
端姑挓挲着手站着,顿觉自己刚才答应地太快了,还没问寄柔为什么要送杜氏走,然而这会看杜氏的脸色,想必是不会同意了,于是惴惴地站了一会,就自己退了出来。那门才一合上,杜氏就把寄柔身子轻轻一晃,又急道:“柔姐,你好好的,这是想的哪一出?”一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你这几年,真是长大了,有主意了,不把嬷嬷放在眼里了……”
“嬷嬷,”寄柔对着杜氏的时候,脸上尚带着几分笑容,只是那笑容,越发陌生得叫人看不懂了。仿佛无奈中带着坚决,温和中带着威严。她贴近了杜氏的耳朵,细声说道:“我怕徐府要出事了,先送你走,你带着爹娘的灵位,去找偃武,我就安心了……”
“我走了,你呐?”杜氏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我不想再走了。”寄柔微笑道,“我爹娘的仇还没报呢!”
杜氏一把把她紧紧抱住了,又悲痛,又气愤地说道:“柔姐,你怎么这么倔呢?你一个女人家,说什么报仇的话?听嬷嬷的,不管是为了谁,就算是为了你爹娘,也不值得把自己都搭进去……”一边说着,空出来的一只手,习惯性地要往寄柔脸上去,去擦拭她的眼泪,然而触手却是干干爽爽的,哪有丝毫泪迹?杜氏的一颗心,就沉下去了,心想:这个孩子是走火入魔了,要是夫人当初早知如此,恐怕也不会叫自己带着她南逃了,一家三口,死在一起,黄泉之下也有个伴儿,然而世上哪有“早知道”?这会儿,夫人的魂灵,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吧!这样想着,只觉得心痛如绞,泪如雨下地抱着寄柔,喃喃地呼唤了几声“柔姐”。
“嬷嬷,你走吧。过了这两个月,徐家没事,你再回来。”寄柔说完,叫了声端姑,端姑应声进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生怕杜氏真的不跟自己去——那她也要独个儿去找偃武,把自己的孩子找回来!才暗下了决心,听见寄柔说道:“姐姐,你赶紧和嬷嬷收拾东西。”
端姑喜出望外,忙答应了一声,就往杜氏的耳房里去了。杜氏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把寄柔放开,低弱无力地说道:“柔姐,我知道,你嫌嬷嬷老了,碍手碍脚的,留在这,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既这么的,我就先躲一躲,过了这阵,要是还能爬的动,爬也爬回来找你!”说完就把身子一转,走出去了。
寄柔坐在窗口,两眼看着杜氏和端姑往楼下去了,走到院子里,又一步三回头地,终于跨过了门槛。她从头至尾,都是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满以为自己会想从前一样,蒙头大哭一场,然而奇怪的是,如今却丁点眼泪也没有了。
到将近傍晚的时候,罗夫人才听到杜氏离府的消息——因为庆王府太妃寿诞降至,罗夫人托杜氏绣了一副观音像做寿礼,如今观音像还没绣成,杜氏倒先不告而去了,这算怎么个事?罗夫人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倒。等人一清醒,就找上了寄柔的绣楼,气冲冲地问道:“柔姐,你那个嬷嬷,几时回来?太妃的寿诞可是快到了呀!”
“姨母请坐……嬷嬷不回来了。”寄柔镇定自若地笑道,“她有个侄子,在外头当上官了,要接她颐养天年去。”
“这、这、这也不能扔下家里的一摊事,说走就走呀?”罗夫人气得面红耳赤地,“给太妃的观音像呢?给她也带走了?”
寄柔从箱笼里把观音像取出来,在案上摊开了给罗夫人看,“快要绣好了,就差玉净瓶里那个柳枝儿了,这个我也绣得了。”
你绣的,能和杜氏绣的一样吗?罗夫人心里嘀咕着,虽然生气,也没办法,只得认命了,况且如今寄柔和承钰婚事在即,也不好跟她发脾气,于是干笑了一声,凑上去用手一寸一寸把观音像拂过,叹道:“绣的是真好——咦,这观音的眉目,有点眼熟。”
像谁呢?她琢磨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道:“我想起来了,有点像你娘,我和你娘,也是将近二十年没见了……”罗夫人慢慢地坐下来,擦了擦眼角,“我可怜的妹子……柔姐,你还不知道呢,你上回去的那个望仙庵里,有一尊墨玉观音,是你爹下聘时,照着你娘的模样,拿了一整块墨玉请匠人雕出来的,这个观音像呀,就跟那尊墨玉观音一模一样!可惜庵里的观音被上回那些天杀的庆王府侍卫给顺手摸走了。”罗夫人惋惜地摇头,拍了拍寄柔的手,“这观音像,除了你,还真没人绣的了了——你可别把自己累着了,赶在太妃寿诞前绣好就行!”
寄柔答应了一声。见罗夫人要走,便起身去送她。走到门口,罗夫人忽然回头来,惬意地一笑,端详着寄柔,把她脸颊边垂落的一根发丝夹到耳后去,爱怜地说道:“以后就得叫我伯娘了……你和承钰的日子,就定在八月了!嫁衣盖头什么的,都该赶紧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