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后面是一条通道,已经被水淹没了。前方传来水声,沈啸不敢再用电筒,两人只能在黑暗中潜游。好在通道只是一直向前,大概游出四五百米后,两边竟然还有稀疏的亮光,应该是通道里设的防水灯还有正常工作的。
这被水完全淹没的一段足足有近千米,一个小氧气罐几乎不够两人用的。背后的海水还在拼命地涌进来,不过倒也加快了沈啸和严培的前进速度,终于在氧气告罄之时,通道转折向上,两人的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
前方仍旧是哗啦啦的水声,严培摘下面罩,喘了口气,心里不由一阵后怕。如果这被水淹的一段再长一些,他们仍旧免不了被淹死。逃出了伊甸园,又逃出了海底城,最后却在逃生通道里被淹死,也未免太过倒霉。
沈啸却是紧皱着眉,低声在严培耳边说:“难道他们不用呼吸?”
严培也小声说:“你傻啦?雪丽夫人一罐氧气能用一年,估计这些变异者对氧气的需求可能也差不多。”不过他们肯定不能保证完全不呼吸,否则还找什么逃生通道呢。
沈啸仍旧皱着眉:“硅基生物不是不喜欢水么?”
“所以要用喜欢水的生物来改造啊。”
通道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足足走了四五个小时,只是可以感觉得到是一直在往上的,水也越来越浅,终于露出了干燥的地面。严培走得腿都要酸了,自打进了伊甸园,连吃的东西都还没有一点下肚,又折腾这么久,铁打的人也禁不住。沈啸看见他这样子,低声说:“停下来歇歇吧。”
“歇了那些变异者就跑了。”那些人简直像是不会累的,始终用同样的速度不停地向前向前再向前,跟机器人简直没两样。
沈啸自己也累得够呛,苦笑一下:“追上了怎么样?咱们现在应该是逃跑,不是追击。”
严培一想这话有道理,顿时身上就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直接瘫倒在地,头也枕到了沈啸大腿上:“也对,让我先歇一下再去追它们。”
沈啸忽然轻轻按住了他的嘴,严培一怔,就发觉有点不对劲——通道里没有声音了,刚才变异者那均匀的脚步声,竟然都消失了。
这一段通道比较黑暗,严培看不见前面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拉着沈啸的手写字:会是什么事?
沈啸没有回答,但严培感觉到自己枕着的腿已经绷紧了肌肉。很久之后,前方又响起了均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严培松了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眼睛一闭,居然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湿冷的感觉弄醒了他,一摸,海水已经涨了上来。沈啸也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时候也醒了过来,两人连忙起身,又往前走去。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前方隐隐出现了更明亮的光,再走一段,就看见通道急转向上,头顶有一个圆圆的出口,有灯光从上面照下来,通道壁上则有间隔的踏脚,可以让人爬上去。变异者已经不见了影子,沈啸把严培拉到身后,不容置疑地说:“我先上去。”
严培摸出枪,看着沈啸一步步爬上出口,身影消失在那明亮的圆形里。片刻之后,他听到一声枪响,顿时心咯噔一下漏跳了一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攀着踏脚就往上爬。不过还没等他爬到顶,就听见一声轻笑,一张脸出现在那明亮的圆形里,金黄的头发映着灯光像圈金色的圣光——是迈克尔。他俯视着下面,声音柔和动听有如天籁,说的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严先生,真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
这里应该是紧急逃生通道的一个补给处,毕竟如果坐救生艇离开,浮上水面不过是几十分钟的事,但用两条腿从海底走到岸上,那硬生生要走好几天。没有点食水补给,人都会饿死在通道里。
补给处是通道突然拓宽后腾出来的一大片空间,不过现在这空间已经塞得满满的。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挤得紧紧的人,一张张模样不同的脸上,却好像戴着相同的面具——呆滞,木然。这些人紧密地挤在一起,如果不是眼珠间或一轮,真会以为这里是一处储存人像的地方。
严培的枪挂在右手指尖上,在他之前先露出出口,之后就轻轻一弹,手枪落在光滑的金属地面上,一直滑到迈克尔的脚下。严培看见他的脸的时候,就知道这时候抵抗是毫无用处的。
沈啸被四个变异者夹着,地上还躺了一个。严培低头看看那具尸体,尸体额头开了一个枪孔,没有血流出来,却是从枪孔处开始石化并且裂开。裂缝处也没有粘连的人体组织,干脆利落。现在地上躺的这个已经不好说算不算人,因为他下半身似乎还是人的模样,上半身却已经变成微白而半透明的,活像是一尊石像,还是个脑袋被打碎的石像。
严培瞥了沈啸一眼。那四个变异者也没怎么样,只是固定住了沈啸的四肢,至于那把手枪,已经被扔在地上踩扁了。这些玩艺儿的力量居然比嗜血者还大?
不过严培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转而端详迈克尔。从海水里钻出来,他竟然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美貌,连金色的头发都半点没乱,如果背后多几扇翅膀,倒真可以冒充天使了。严培挠挠头:“卢梭先生,好久不见了。”
迈克尔微笑的时候红润的唇角弯起的弧度简直无可挑剔:“我记得,一个月之前我还在画展上见过严先生。”
一个月?原来在伊甸园里连时间都跟外面不一样?
严培心里嘀咕,表情自然:“我们中国——嗯,中华有一句古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个月不见,那更要算是很久很久了。”
“嗯,这样算起来确实是多年不见了。”迈克尔极有风度地点头,“古中国的文化,确实非常有意思。从前我就曾经下功夫学习过,获益匪浅,可惜一直没有什么长进。”
“哪里哪里。卢梭先生中文说得如此流利,又如此准确地使用成语,怎么能说没有长进呢。”
迈克尔笑了,那种笑容好像天空的苍鹰俯视着地上的屎壳螂:“不,当时确实没有什么长进。严先生想必也知道,我是个画者,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想要体会所有的艺术,实在是力不从心。不过——”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那都是从前了。现在,这世界上所有的艺术都已经在我胸中。”
严培瞅着迈克尔容光焕发的脸,无端地觉得后背一阵恶寒,嘴上却仍旧跑着火车:“那真是要恭喜卢梭先生了。求仁得仁,才是人生第一大快事。”
迈克尔居然欣然点头:“严先生真是我的知己。”他竟然抒发起感情来,“不知道严先生有没有体会过,那种世界都在胸中的感觉?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想来不外如是。”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严培很认真地摇头,“我想迈克尔先生是想说山河尽收眼底吧?”
“是吗?”迈克尔又笑了,“看来我学习得仍旧不够。不过没有关系,上帝很快会赐予我一切知识。”他说着,虔诚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严培眨眨眼睛:“卢梭先生的意思是,上帝会亲自接见你吗?在天堂?”
“是的。”迈克尔不知道是没听出来严培的讽刺,还是当真虔诚,竟然表情认真地回答,“是天堂。上帝降临之处,将是天堂。”他微微低下头,低声念诵:“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旨意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
他抬起头来,目光坚毅:“他的国必将降临,他的旨意必将通行。”
严培干笑了一声:“卢梭先生真虔诚,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准,万一上帝懒得来呢?”
迈克尔淡淡一笑:“我已经听到神谕,神开我灵智,将万物予我,信奉我主者,即得永生。”
严培瞟了一眼那些站得像兵马俑一样的人像。永生?像这样的永生吗?
迈克尔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了:“他们是我的一部分。”
肉麻!
不过严培刚腹诽了这么一句,已经有两个变异者走过来,左右架住了他的胳膊;夹着沈啸的四个变异者也动起来。于是沈啸和严培就一前一后被人架着,往右侧的一扇门走去。而站在门口的两个变异者立刻打开了门,严培一眼就看见了里面——里面分门别类摆着很多东西,中间是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有几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的人,是艾伦。
严培被两个变异者按在椅子上,然后咔咔两声,椅子扶手上跳出两个铁圈扣住他的手腕。沈啸也被如法炮制,然后六个变异者退了出去,把门在迈克尔身后轻轻关上。从始至终,迈克尔没有下过一个字的指令,但是这些变异者好像牵线的木偶一样,动作有条不紊,配合默契。即使说他们是同一只手上的几根手指,也并不为过。
严培突然就想到了刚才迈克尔说过的话:他们是我的一部分!
没有任何命令,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迈克尔却如臂使指,让这六个变异者如此谐调。难道说,他刚才并不是说假话,甚至也不是在抒情,而是真的让这些变异者能够完全被他所控制?
不过这时候暂时还顾不上。艾伦本来垂着头瘫坐在椅子上像是昏睡了过去,如果不是手腕上的铁圈,他可能已经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现在他被脚步声惊醒,抬起头来看见严培和沈啸,立刻变了脸色:“怎么是你们?”
“是的,我也想问一下。”迈克尔背着手站在那里,风度翩翩,“一个月前,你们明明被鱼雷轰炸之后消失了。你们是怎么逃过鱼雷轰炸的,又是什么时候回的波塞冬呢?”
严培打了个哈哈,不答反问:“我说卢梭先生,我也就罢了,沈啸可是你青梅竹马的倾慕者,你怎么就直接上鱼雷了呢?”
迈克尔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里掠过些微的痛苦。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看起来终于像个人了。不过这一丝人味儿转瞬即逝,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圣光笼罩的庄严表情:“神的意旨,不允许有人违抗。”
“够狠的啊。”严培不知死地吹了声口哨,满脸的遗憾表情看一下沈啸,“看看,你这么爱他,他却这么狠心。”
沈啸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他确实曾经爱过迈克尔,很难说那是什么样的感情,有青梅竹马的兄弟情份,也有求之不得就更值钱的俗人心理,反正这么一年一年地积累下来,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爱情了,倒是更像个执念。不是对迈克尔的执念,而是对一份纯洁感情的执念。偏偏这份感情看起来是无望的,又因为人已经死了又蒙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所以就更刻骨铭心了。
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跟从前不一样了。沈啸曾经以为大概是因为迈克尔的变异导致了这份感情的褪色,不过他现在才隐约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应该是在迈克尔归来之前,严培的身影就不知不觉地嵌进了他心里。
这个满嘴谎话犹如长江大河一样滔滔不绝的小混蛋,脸皮厚如海底城的外墙,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而且随时随地乱抛媚眼,并且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节操,绝对属于他最讨厌的类型!可是就是这么个讨厌鬼,却是智计百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关键时刻胆大包天;最主要的,别看他嘴上刁钻刻薄,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坏兮兮贱兮兮地嵌进了他心里,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之后,当他在海角城突然发现迈克尔没有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狂喜,却没有那种想将之拥入怀中的冲动。事实上,如果没有严培在海景长廊被困的那一幕,他可能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
当他发现严培被困海景长廊,几分钟之内就可能被淹死的时候,他像疯了一样冲向最近的逃生通道;而当他在海底看见严培放松了双手向海面浮上去的时候,他觉得心脏都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动;当他终于抓住了严培并且发现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把严培紧紧搂在怀里。就是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其实早已经放弃了迈克尔,因为严培,严培取代了迈克尔的位置,填满了他的心。
迈克尔并不知道沈啸在这一呼一息的时间里有过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而坚定:“他对我的感情是非自然的,神不会允许。”
“神不是爱世人么?自然不自然的,不都是世人么?”严培胡说八道,目光却四处转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逃跑的机会。
迈克尔肃然:“神护佑信者,惩罚背逆者。”
严培很想摸摸鼻子,但是手被固定着,只好耸了耸肩:“背逆者?海角城,地下城,波塞冬,近百万的人口,他们背逆什么了?你的神就让你这么随便杀人的?”
迈克尔却笑了:“耶和华说,这全地的人,三分之二必剪除而死,三分之一仍必存留。”他念诵着《撒迦利亚书》里的一段,声音柔和动听,但是听在严培耳朵里却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我要使这三分之一经火,熬炼他们,如熬炼银子;试炼他们,如试炼金子。”
他的笑容俊美如同天使:“他们必求告我的名,我必应允他们。”
严培扬扬眉毛:“嗯,其实你长得很不错,做个天使也足够的。”
“我本来就是天使。”迈克尔向前一步,让自己站在了灯光之下。
库房的天花板上镶嵌着圆形的吸顶灯,一个一个的光圈投在地板上,再浅浅地晕开,照亮整间库房。迈克尔这向前一步,就把自己放在了最明亮的地方。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把他的金发照得灿烂无比,而他的面容反而半明半暗。
阴影反而让迈克尔稍嫌秀气的轮廓更加鲜明起来,只是在宽阔额头之下的那双眼睛隐在暗处,让原本就是黑色的眼睛更加幽深。瞳仁里隐隐还跳动着两团火焰,严培眼一花,居然觉得那像是两点鲜红如血的光。
迈克尔张开双臂。他的衣服也破了,散开的袖子垂下来,真的像是两只翅膀。只是他站在最明亮的地方,身上却笼罩着自己的阴影,既像天使,又像是刚刚堕落的魔物:“神赐予我名,我不是迈克尔,我是米迦勒。”
他昂起头,一双黑眼睛活脱脱像是诱惑夏娃的蛇:“我是掌握灵魂的正义,我可以让生者死,也可以让死者生。我是上帝的使者,为上帝来挑选他认可的灵魂。”
他站在那里,微笑得眉目如画。但是看在严培沈啸和艾伦眼里,却只觉得他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