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艇向着锁定目标靠近,尚未降落,屏幕上已经出现一幅令人心底生凉的画面:满地的残尸,大约有三十几具的样子――只是大约,因为仓促之间没有人能数清楚地上那些散乱的胳膊和腿究竟属于几个人……
艾伦微微偏过头去,沈啸脸色冷沉,在控制台上操作着什么,片刻之后屏幕上出现几个红色小点,稀疏地分布着,有些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沈啸迅速站起来:“还有活着的人!”
艾伦伸出手来,似乎想阻拦他:“你――你在休假。”
沈啸一边往外走一边简单地说:“我是军人。”
艾伦有些懊丧地搓了搓脸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配备――”
沈啸微一点头:“我会小心,有保护服和过滤面具,应该没有问题。你来操作搜索艇,这里是感染区,如果有嗜血者出现就立即起飞。你们才是最重要的。”
严培还在盯着屏幕看,眼角余光瞥到沈啸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也扫了一眼,暗想这个“最重要”大概也包括自己,其重要程度大概直逼珍稀保护动物了吧。也是,埋了一千五百年还能活过来――不不,最重要的是还能提取有活力的细胞和基因的人类,实在是太少了。
沈啸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屏幕上:灰绿色连体外衣,密封头盔,右臂架枪,左手执军刺。他站在空地上环顾四周片刻,轻快地跑了几步,隐没在树林里。
严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问:“这个营地――”
“被嗜血者袭击了……”艾伦疲惫地叹口气,“嗜血者在力量上远远超过普通人,被他们袭击,很难有生还者。”他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屏幕上那几个红色光点已经有几个陆续熄灭了,只剩一个还在顽强地亮着。艾伦用手指点了点,“已经死亡,或者石化到一定程度了,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情况。”
严培疑惑地问:“你们不是都住地下城么?怎么这些人会在这里?”
“也有没能进去的。嗜血症暴发得太快,整个地球都是混乱的,政府正在到处进行搜救,但是人手不够,装备也不完善,有些出来搜救的人,自己也染上了石化症或嗜血症……上个月地下城阵亡的军人数量是八百二十六人,每一个出来执行任务的人都可能死。”
严培忽然想起来:“我忘记问了,石化症和嗜血症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染的?接触?呼吸?或者遗传?”
艾伦的脸色难看起来,半晌才说:“石化症传染的方式到现在还没能确定。事实上,我们现在甚至还没有能分离出完整的病毒体。因为基因的开放性,病毒一进入人体就会嵌入基因链,所以将近一年的时间生物学家们只找到了变异的基因片段,却没能分离出病毒。根据已知的病例,它可能是包括了所有传染途径,接触可能感染,呼吸也可能感染,至于遗传……因为完全石化的过程通常不会长于一个月,所以现在还没有妇女生下石化婴儿。但是已知血缘相近的人之间极其容易传染,或者说,血缘相近的人被感染的可能性相同。比如一个家庭中父亲被感染之后,他的儿女或父母基本也会在几天之内立刻感染,即使相距半个地球,仍旧会极快地发病,但近在咫尺的妻子却未必会被感染,或者即使被感染,时间也相距较远。”
严培琢磨了一下:“这也太可怕了。如果父母会被子女感染,那么只要子女感染了石化病毒,母亲也会很快感染的。所以说来说去,所有的人都会感染,谁也逃不掉!”
“是。但因为丈夫与妻子的血缘关系较远,所以不能直接感染,那么感染得就会晚一些。当然,石化病是大规模地爆发,在混乱之中没有时间和条件去做详细的实验,即使调查来的数据也可能是错误的。比方说远方的子女是通过其它方式被感染的……但目前生物学家们一致认为,石化病的传染与血缘其实有关系。有人甚至提出了基因共振传染这种说法,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它是个比喻,主要是用共振来形容基因之间的――”艾伦有些困难地寻找着不那么专业的词汇。
“我明白。”严培心想他看起来真的很白痴么?还需要艾伦这么费劲地去想解释,“我知道共振。中国有个故事,说有一座寺庙里放了一口磬,每次寺庙里敲钟的时候这磬都会无故自鸣,使僧众们都很害怕。后来有个到庙里借宿的人听说了,用锉子把磬锉去了一块,就不再有无故自鸣的情况了。其实就是磬和钟之间产生了共振。你说的基因共振传染,是说近亲之间的基因相近,因此很容易相互感染,对吗?”
“对。”艾伦倒没想到严培反应这么迅速,一时没什么好说了,“嗜血症与石化症是同种病毒的不同变异形式,所以感染方式应该基本是相同的。”
“所以我应该是安全的吧?”严培最想说的其实是这句,“我没后代,即使有亲人――一千五百年了,你们又进行过基因改造,应该跟我没多大共振了吧?”
艾伦霎时就有种要吐血的冲动,原来他说了半天,就是为了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危险:“这也不一定。没有经过改造的基因未必就不会被感染,这还需要试验。”
严培耸了耸肩,指着屏幕上:“这个――这个人是石化了么?”
艾伦看见屏幕上血淋淋的画面就反胃,但还是强忍着看了一下:“是的,这应该是个三期石化症患者。一期是思维迟钝,二期是行动迟缓,三期是身体有明显硅化,等到全身硅化就是四期了。不过一般的患者在三期的时候就会死去,能进入四期的病人也是极少数的。”
屏幕上的图像较小,但十分清晰,严培能很清楚地看见那个“人”。面部皮肤已经转化为灰白色,有隐隐的光泽,好像皮肤下面隐藏着些细小的晶体。严培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硅化”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尊汉白玉石雕,和真正的石雕摆在一起说不定都能以假乱真。
“艾伦,准备起飞!附近有大量嗜血者!”沈啸的声音突然从对讲器里传出来,呼吸急促,显然正在奔跑之中,随之便有枪声传来。
艾伦一下子紧张起来,立刻按动控制台上的按钮,屏幕上很快出现一个移动的红点:“我去接你!”
“不!这里不适合搜索艇飞行,你启动飞艇,我马上就到!一看见我,你就升空!准备开启光子炮。”
艾伦紧张地在控制台上折腾了一会儿,没有几分钟,沈啸怀里抱着个东西从树林里冲出来,背后――严培总算是见识到了嗜血者,乍看上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面无表情而双眼血红,可怕的是这些东西动作根本不像电影里的僵尸那么缓慢呆滞,几百个一群的从树林里跟出来,喉咙里嗬嗬乱叫,声势惊人。有几个被树枝挡住去路,随手那么一挥,手臂粗的树枝就咔嚓折断。沈啸在奔跑中回手扫了一梭子,一个嗜血者仰天倒下,脑袋开了花,却没有多少血溅出来,反而是飞溅开来的骨渣在阳光下微微闪光,像亮亮的砂子。还有两个嗜血者被子弹打断了手臂,却毫无痛感,身体只因为子弹的冲击力晃动了一下,仍旧直往前冲。
艾伦操纵搜索艇一边升空一边向沈啸迎过去。沈啸左手抱着怀里的东西,右手向上一举,袖口里突然射出一条长绳,前端啪地扣住搜索艇外部的什么地方,随着搜索艇向上升起。艾伦立刻拉动操作杆加速上升,但追得最近的一个嗜血者已经纵身一跳,那弹跳力竟然相当惊人,一跳就是将近两米,对着沈啸的腿伸手就抓。那手指干枯,皮肤失去了水份似的,好像只剩下了骨头,看起来鹰爪一样惊人。沈啸是用右手持枪,现在右臂上挂着拉绳,枪已经没法用,他在艾伦的惊呼声中猛地向上翻身,头下脚上,用双腿夹住了绳子,腾出手来一枪打在嗜血者头顶,冲击力将嗜血者的脑袋打穿,尸体沉重地跌在地上。沈啸再翻身,换手握住绳子,大吼道:“打开外层门,开炮!”这时候搜索艇已经升空十余米,下面的嗜血者虽然挤着乱跳,却已经没人再能够得到沈啸。
艾伦在控制台上按下几个按钮,严培看见一个蓝色的光球从搜索艇下部射出来,笼罩住了那群嗜血者。强烈的光线令他本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搜索艇已经升到五十米的高度,地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圆圈――挤在最中间的几十个嗜血者已经化做一堆扭曲的黑炭,支楞在已经烧黑的草地上。然而其它的嗜血者却完全没有惧怕的反应,仍旧挤过来对着升空的搜索艇乱叫。
严培激动地差点趴到屏幕上去:“再来一炮啊!再来一炮!”
艾伦刚刚松了口气,瞪了他一眼:“我们这是搜索艇,不是战斗艇,没能力连续开启热能炮。现在先让肖恩进来才是最要紧的。”他正要按动控制台上的按钮,对讲器里却忽然传来沈啸的声音:“艾伦,先不要开内层门,准备检疫。”
艾伦又是一惊:“你防护服破了?”
“不,我带回来一个孩子。”
“孩子?”
搜索艇的门是双层的,外出的人必须在双层门之间的过渡舱里接受消毒处理才能进入艇室。沈啸对着摄像头亮了亮他刚才抱在怀里的东西――一个婴儿,看起来也就是三四个月大,正半闭着眼睛有声无泪地嚎哭。
艾伦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这是……”
沈啸皱着眉:“被藏在树上的一个鸟窝里……这个一会再说,先检查。”
石化症的检疫是对基因进行分析,看是否已变异。婴儿被自动采血器抽了一管血,哭得更大声了。严培隔着过渡舱的钢化玻璃门看着:“好像是挺健康的一个孩子。这么小一点,居然被放在鸟窝里?”
沈啸已经消毒完毕,把飞船转入自动驾驶,也走过来:“根据地上的痕迹,可能是他的父母把他藏起来,然后引开了嗜血者。至少有五至八个嗜血者的脚印从那里经过……”
一阵沉默,只有婴儿的哭声在响。严培伸出手指隔着玻璃逗孩子,想问问万一已经感染了怎么办,想了想,没问。
“检疫结束,”电子女声把几个人的心忽一下都提了起来,幸好仪器不会吊人胃口,接着就说,“未感染。”
在场的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自动消毒器进行了喷雾消毒,然后艾伦打开过渡舱内门,把光溜溜的孩子抱了进来。这是个男婴,小胳膊小腿都瘦瘦的,不像一般在哺乳期的婴儿那么圆圆胖胖,似乎有点营养不良。不过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还乱蹬小腿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艾伦显然的不会抱孩子,严培看得咧了咧嘴,把孩子接了过来:“给他弄点奶啊,这明显是饿了。还有,找块布包起来啊,这样要着凉的。”
艾伦有点犯愁:“这――布可以马上用再生棉做,但是奶要回地下城才能……大概还要六个小时左右的路程。”
严培翻个白眼,把孩子抱在手臂里哄着:“怎么可能等六个小时,小孩子哪里能等那么久!有没有别的东西,粥啊米糊啊,饼干泡一下也可以。”
艾伦想了想:“可是只有面包,那个很硬,孩子没有牙齿不能……”
严培挫败:“我说,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面包粉碎的?然后用水冲就行。如果有糖什么的也可以加一点。你们这么高科技,衣服都能马上做出来,不至于连点糊糊都搞不定吧?”
艾伦恍然大悟,鼓捣了一阵拿出个什么震荡机来,一块面包放进去很快研磨成粉,然后用热水冲成糊糊,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管炼乳类的东西来加进去几滴,顿时甜香味扑鼻。孩子大概闻到了香味,哭得更大声了。严培抱着他来回地走:“乖乖等一下,凉一凉马上可以吃啦。”
沈啸正在操纵机械手处理那块襁褓,为确保安全,不易彻底消毒的布料都要从过渡舱直接送进焚烧口处理。机械手夹起襁褓一角,啪一声掉出来一个东西。严培眼尖:“哟,是个牌子!”
机械手把那东西夹起来,果然是块小牌子,系在一根红丝绳上,看起来像是陶瓷的,粉红的底色上是黑色的奇怪线条,中间还有颗小小的红心。严培歪着脖子看了一会猛然明白过来:“哦,腓尼基文字啊!”
沈啸终于瞥他一眼:“你看得懂?”
严培得意地颠颠怀里的孩子:“当然!”
“写的是什么?”
“呃――应该是两个名字。彼得、安妮。哦,彼得爱安妮,大概是小家伙父母的定情信物吧。”
沈啸沉默了一下,按动消毒器,把牌子彻底消毒之后拿了进来。丝绳就不能要了,不过搜索艇里做根棉绳绰绰有余,没用十分钟,牌子就挂到了孩子的小脖子上。严培端详一下,形状不太规则,看着像陶瓷,其实十分坚硬。边缘上还有浅浅的指印,好像是手工制品。
“这是低温硬化陶瓷,专门做手工艺品用的。”艾伦端详了一下,“不过怎么在孩子这里?”这东西应该是孩子的父母每人一个吧。
严培叹了口气:“还看不出来?肯定这孩子的父母有一个已经死了,所以才把这个牌子放在孩子身上。照沈啸的说法,应该是活着的那个――不知是爸爸还是妈妈――把嗜血者引走了,估计另一个牌子是在他身上,将来万一还能见面,也是个信物吧。”他颠颠怀里的孩子,“可怜的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啊。”
婴儿自然听不懂他说话,只是拼命把头转向传来食物香气的方向,哇哇地哭。严培抱着他摇晃:“你爸爸叫彼得,那你就叫小彼得吧,好不好?”
面包粉糊终于晾凉了,没有奶瓶,严培只好拿小勺子一点点喂。因为有炼乳,小彼得吃得很香,吃饱了就开始打盹。严培抱着他转了两圈就睡得像小猪一样,居然还打着小呼噜:“可怜孩子,地下城总有孤儿院吧?”
艾伦点了点头:“到了地下城,会有人照顾他。”
“能想办法找到他父母吗?”
艾伦沉默片刻:“不太可能了。被嗜血者袭击的营地基本不会有幸存者,这个孩子已经非常幸运了。如果不是他的父母引开了嗜血者,他也……你也看见了,嗜血者的身体素质其实远远超出普通人,如果不是因为大脑硅化也造成了智力的下降,它们会更可怕。”
“为什么嗜血者的力量会增强到这种程度?”
艾伦叹了口气:“人工疫苗本来是破坏病毒对细胞的硅化过程,但是失败了,使得感染者细胞部分硅化,只是部分僵化了肌肉纤维,却增加了肌肉和骨骼的硬度,使力量成倍增长。一般来说,一个普通嗜血者可以徒手撕开薄铁皮,再强一些的,可以扯裂三毫米厚的铁板。最麻烦的是这些怪物必须击中大脑才会真正死去。头骨本来就是人体最坚硬的骨骼,硅化之后硬度更大,普通子弹甚至难以打穿。肖恩用的是特种部队配备的大口径枪支,才能击穿嗜血者的头骨。普通人手里不可能有这样的装备,所以遇到嗜血者基本上都不可能再活下来。”
严培听得悚然:“我以为过了一千五百年,武器早应该升级了吧?”
“没错,但全球削减军备已经五十多年,现有的军备基本以远程打击为主,只有特种部队大量配备近战武器。还有相当一部分遗留在地面的军火库里没有带到地下城。现在地面上还有幸存者,大面积的毁灭性武器也不能使用,必须等搜救工作结束后才可以考虑大规模轰炸。但是那样对生态也是一种毁灭――何况现在还没有攻克石化病毒,谁也不知道轰炸是否能把病毒全部消灭。”
严培挠了挠头:“怎么听起来,你们跟一千五百年前没什么两样啊。我一直以为过了一千多年,人类早应该登上月球飞往宇宙了,原来还限制在地球上……”
艾伦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登上月球并不难,但在月球上建立一套生态系统却要耗费大量资源,其它星球也一样,对人类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地球资源也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与其浪费资源去改造另一颗星球,不如保护好地球。现在可能产生污染的重工业已经全部迁往太空和月球,地球只是人类生活的地方,这才是最经济的做法。”
“工业迁往太空?”严培不由自主地想抬头往上看,虽然知道头顶上只是搜索艇的天花板,“那去上班怎么办?”
艾伦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太空工业基本上都由大型计算机控制,只需要少量维护人员,每半年轮值一次。这样他们只需要一个小型的生态循环系统就可以生存。当然,病毒爆发后地面已经失去了与太空的联系,不知道他们情况怎么样。不过如果生态循环系统不出毛病的话,他们也许反而是最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