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培一肚子心思,晃啊晃的走到实验室边上,抬头就见一个陌生的生物学家站在实验室门口急匆匆跟卢梭博士说话。严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躲在走廊拐角里偷听。离得有点远,只听见那陌生学者说什么“出现了变异”,然后两人拔腿就走了。
等卢梭博士走得不见影了,严培才溜到实验室门口。卢梭博士的实验室从来不许外人进入,除了艾伦和沈啸之后,严培算是唯一一个可以经常来的人,除此之外,就是政府大员们也得提前预约才能进入,所以他的实验室只有每天晚上锁上,如果遇到做实验的时候彻夜不睡,就干脆把实验室当成了家。
门只是关着,并没锁上。严培眼珠转了转,终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他对密室实在有莫大的好奇心,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如果不让他去看看实验室地下有什么,那真是难受死了。
打开地下室简单到死。大概是当初设计这里的时候只打算当个库房之类,所以那地板真的就只是个地板而已,掀起来就可以下去了。不过隐蔽性极好,如果不是严培当初走来走去的偶然听出声音不太对劲,还真是发现不了。试想,有多少人能在卢梭博士的实验室里这么随便走来走去呢?
掀开地板有一架小梯子,严培站到梯子上,然后轻轻将地板归位。四周是明亮的,但又不是灯光照出来的那种明亮,而是――严培几秒钟后才发觉这是模拟自然光照,现在地下城的街道上,也是这种黄昏时分的柔和光线。
人对光线有需要,但是长期的黑暗和光亮都会令人受不了,所以地下城的光源也是模拟自然光线,日夜交替。但是这是个地下室,为了节约能量起见,应该是无人的时候就关灯才对。即使有什么需要照明,还用得着模拟自然光吗?这地下室究竟放了些什么?
严培小心地往下走了几步,还没等站到地面上,他就倒吸了口气――地下室里有一口玻璃――姑且称它为玻璃棺吧,因为这是严培看见的第一个想法。当然,它应该是一个大型的玻璃密封皿,但是因为里面正躺着一个人,所以严培的第一想法就是――这是个棺材!而且还是白雪公主的水晶棺!
棺材里的人当然不是白雪公主,而且看年纪至少有三十多岁了,但是严培看过去的时候,仍然觉得她很美丽。玻璃棺里灌满了一种透明液体,棺材里的人黑色长发轻轻漂开,美玉一般的脸上戴了个透明面罩,眼睛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似乎还在微微颤动。如果不是那皮肤上微微的不属于人类的光泽,严培会以为她正在缓缓睁开眼睛,下一刻就会坐起来。
这是卢梭夫人!严培看了一眼就肯定地得出了结论。果然是有东方血统的美人啊――严培摸着下巴围着玻璃棺绕了一圈。艾伦是典型西方人的长相,母亲却是个东方人,可是他又长得跟卢梭博士半点不像――严培忽然想起希尔说过,艾伦跟沈啸那位青梅竹马的迈克尔是同母异父――也就是说,艾伦根本不是卢梭博士的儿子!
不过艾伦已经二十多了,卢梭夫人看起来却好像三十许人,果然是天生的美人啊。也难怪卢梭博士这么念念不忘,连妻子的尸体都要保存。虽然说有点那个――咳咳,变态,但是,也是伉俪情深吧。
严培心里乱七八糟地琢磨着,背着手乱转。玻璃棺旁边放着一个带仪表盘的罐子,严培大略扫了一眼,发现罐子口上标着o2的字样。氧气罐?放在这里是准备万一地震塌了好躲进来吗?不过这罐子也太小了,按一个正常成年人的需氧量,大概也只能呼吸两个小时。
卢梭夫人虽然美貌,但是一具尸体毕竟没什么好看,严培正要转过头去看看别的东西,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氧气罐的仪表盘上,指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一下移动的距离极其细微,以至于严培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但是他从小就受过训练,对于物体的位置非常敏感。以前他父亲就经常一次给他看十件东西,再把物品混乱之后让他重新归位,最后的误差不得超过一毫米。所以严培虽然怀疑,却知道那指针肯定是动过了。
氧气罐后面有一条管子,严培顺着那管子看过去,发现那管子通入玻璃棺里,最终连接在卢梭夫人脸上的面罩上。
难道是个呼吸面罩?严培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子也太变态了,一个死人,不但装个呼吸面罩,连地下室的光源都是模拟自然光的,就算再怎么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能爱到头脑不清把死人当活人啊?
只是这些想法在脑子里还没有过完呢,严培就觉得后背的汗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活人?氧气罐?仪表盘上的指针――刚刚动过啊!
严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下斗的时候,进了墓里发现棺材开着,里头没尸体。当时也没在意。等他从棺材里挑了几件明器准备打包带走的时候,一回头发现一具尸体笔直站在背后,干枯的脸上两个黑洞近在咫尺。
严培当时觉得自己肯定是一声惨叫然后连滚带爬狗吃屎一样地往外逃,但是事后他父亲告诉他,当时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直接掉头就跑,甚至还没忘记带上那几件明器。如果不是出来之后发现他裤裆里都是湿的,他爸还真以为儿子是天生的临危不惧大将风度呢。
虽然后来父亲告诉他那尸体是做假的,是他作了手脚专门来给儿子练胆的,而且之后严培见了尸体真的再没表现过害怕,但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应该是连惨叫都吓得压在喉咙里了。现在,他又有了这种感觉――真正的毛骨悚然!这具躺在棺材里的石化了的尸体,居然是活的,在喘气?
头顶的地板发出声音,才让严培恢复了活动能力,目光一扫,他直蹿到旁边的一台仪器后面,把自己藏了起来。
顺着楼梯走下来的正是卢梭博士,手里拿着个针管,里头装着一管红色液体。他走到玻璃棺旁边,不知按了什么键,玻璃棺罩打开,棺底倾斜升起一截,让卢梭夫人的上半身露出了保存液的液面。
这是想干吗?严培只觉得后背发凉。倘若他刚才没看见那氧气罐仪表盘指针的挪动,估计会很不厚道地认为卢梭博士恋那个啥;但是现在他发现卢梭夫人居然活着,这简直――可是也不对劲啊!自打他进了地下室有五六分钟了,氧气罐只微弱地移动了那么一下下。严培暗暗算了一下,指针移动一格是消耗了一毫升,而时间至少是五六分钟,但是正常人的呼吸速度,消耗一毫升氧气简直就是一两口气的事!这说明什么?说明石化病患者呼吸比正常人要慢吗?
严培正琢磨着,卢梭博士已经跪坐在玻璃棺旁,将针管拿起来,像护士注射一样,将活塞向前一推,先排出针管中的气体。一滴红色的液体从针尖里滴下去,落在他的白大褂上。
严培暗忖,原来以前看见的红色血滴是这么来的。他刚刚想完,突然明白过来――敢情那针管里是鲜血!哪来的血?卢梭博士弄一管血来干什么?
卢梭夫人的上半身被抬高的棺底托出保存液液面,看起来似乎有点别扭。严培还没搞明白别扭在哪里,卢梭博士已经小心地将针管刺进她的右臂,用极缓慢的速度将针管里的鲜血推了进去。
严培蹲在仪器后面,直蹲得腿都麻了。卢梭博士只是注射这一管鲜血就足足用了半个小时。他自始至终都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卢梭夫人,并且低声地呼唤着“雪丽”――严培估计这是卢梭夫人的名字。
注射完了,卢梭博士又按动按钮,将玻璃棺恢复原样。他仍旧依依不舍地趴在棺盖上,注视着棺里的人,低声说:“这些天你又恢复了一点,是营养液的新配方有了作用,还是血清注射有作用了呢?不管是哪样,我都会一直努力的,早晚有一天,你和我的时间会重新匹配……”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安静了一会才又低声地说:“我知道,你大概是不同意的,可是为了你――毕竟现在只有他和你才是最相近的,我找不到别人来实验――如果上帝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说完,他隔着玻璃罩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妻子一会,才慢慢起身,微微弓着后背登上楼梯,离开了地下室。
严培呲牙咧嘴地从仪器后面爬出来,两腿像被无数只蚂蚁咬着一样。不过他这会已经顾不上腿麻了,脑子里反复地只想着刚才卢梭博士说的话。许多条信息在脑子里飞蹿,哪一条都让他后背发凉。
首先,卢梭博士说什么血清注射。注射了什么血清?谁的血清?严培用膝盖想都知道,那针管里的血清,只可能是从他抽的血里提取出来的!难怪卢梭博士每次看见他都两眼放光的模样,原来当他是移动血库呢!
第二,刚才卢梭博士说“有一天你和我的时间会重新匹配”,这个“你我”指的当然是他和雪丽夫人,但是这个时间重新匹配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在的时间怎么个不匹配法了?
严培拖着两条血脉不通的腿又凑到玻璃棺旁边。按照他来这里之后得到的信息,石化症患者会从皮肤开始,由外向内逐渐石化。
首先是皮肤变硬,石化病刚蔓延开的时候,人们惊惶失措,很多人都因为强行移动而将皮肤拉扯得裂成一条条,惨不忍睹;其次就是肌肉筋腱石化,人便不能移动;然后再石化到内脏部位。但其实根本用不着石化到内脏,在肌肉部分石化之后,因为血液无法流通,人就已经死了。
严培心里忽然一动:肌肉血管石化,人就已经死了,可是已经死掉的人,为什么内脏还会继续石化呢?如果人都死了,病毒也该失去了借以存活的基础才是!
严培注视着静静躺在玻璃棺中的雪丽夫人。雪丽夫人身体平直,浮在营养液里就像睡在床上一样。她眼皮半阖,眼珠微泛光泽,却是石头的光泽;左臂平摊在身边,右臂却微微抬起。严培看了良久,忽然心中一动,转眼去看旁边的氧气罐。
仪表盘上的指针仍旧停在刚才的地方,严培不错眼珠地盯着,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指针轻轻一动,又后退了一格。
一道深凉的寒气自后背蹿上来,严培慢慢坐倒在地板上。这时候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他会觉得雪丽夫人有点不对劲――雪丽夫人明显是在睡梦中发病石化的,所以她的姿势是平躺着,并且皮肤光滑全无裂痕,说明她发病过程里并没有任何挣扎。
严培记得他在飞船上看见的那个宿营地。那个石化病人,皮肤已经变为汉白玉石一般的质地,却有多处横裂,应该是尚未完全石化时自己挣裂的。而雪丽夫人完全没有这些痕迹,足以证明严培刚才关于她在睡梦中石化的结论。
严培盯着雪丽夫人半阖的眼皮。人在睡梦之中应该是紧闭着眼睛的,极少见的情况下,有人眼皮较短,也会有半睁半闭的效果。但是雪丽夫人不但眼睛半张,右手臂也微微抬起――她在做什么?难道是睡醒了,想要睁开眼睛,抬手去拿什么东西或者摸什么吗?
氧气罐的指针确实在移动,如果说上一次还是他眼花看错了,那么这一次,绝对没有任何错误。可是按正常人的呼吸频率,绝对不可能一个来小时才喘一口气,除非――这就是卢梭博士刚才说的:你和我的时间――不匹配!
严培凝视玻璃棺里的人。在别人看来,她已经在睡梦中过世将近一年,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她却是一觉醒来,正在慢慢睁开眼睛。只是,她的时间流逝得慢而又慢,以至于这一年的时间,她刚刚将眼睛睁开一点点,刚刚将手抬起一点点……
雪丽夫人活着。尽管这个结论匪夷所思,并且是严培绝对不愿意得出的,但,这是事实。这意味着,以前所有的石化病人,可能都是活着的,只不过是活在自己的时间里。但是,他们基本上都被当作尸体烧掉了,尤其是石化病毒刚爆发的时候,人们视之为瘟疫,凡是石化者全部焚烧,所有未发病的人都唯恐自己被传染,甚至有些人还未完全石化,就被打死了。直到科学家们得出了“基因共振传染”这个结论,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善,人们开始担心自己的直系旁系亲属,对于无血缘关系的病人才不那么杀之而后快。
到底烧死了多少人?这些人里有多少其实是活着的?
严培头抵着玻璃棺,心里发沉。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也不是没见过人死,可是想到无数具可能还活着的人被活活地焚烧,他们还有没有疼痛的感觉……就觉得汗毛直竖。
不过,严培的难受永远不能维持三分钟以上,他的思想很快就转到另一方面去了:卢梭博士明明知道雪丽夫人活着,明明知道那些石化者是用自己的时间在生活,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记得沈啸曾经说过,卢梭博士不允许任何人接触雪丽夫人的遗体,是不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雪丽夫人还活着?但是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说了,至少有很多石化者不会被烧掉。
如果大家承认石化者也是活着的,那会怎么样?严培念头一转就明白了,如果这个结论被承认,那么世界就会变得完全不同。完全生活在不同时间里的两类人,资源如何分配,人权如何体现,就算这些都不说,你就说正常人跟石化人怎么相处吧?
还有,如果石化者被承认是人,那么嗜血者呢?难道也承认他们的人权,并且承认他们有吃人的权利吗?
严培脑子乱糟糟的,忽然又想到:卢梭博士现在是在研究什么?看他的意思,应该是想逆石化,让雪丽夫人重新恢复成普通人。逆石化!严培突然想到了约翰,约翰不就曾经经历过石化与逆石化的过程吗?但是他逆石化之后,立刻就变成了嗜血者。如果雪丽夫人醒过来也这样……
严培整整在地下室里呆了六个小时,卢梭博士一直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他死活找不到机会出去。眼看地下室的灯光已经黯淡下来,严培肚子饿得雷鸣一般,正没办法,忽然头顶上脚步声急响,他赶紧走上楼梯把耳朵凑到地板缝上去听,只听有人冲进实验室:“博士,9号实验品突然发狂了!”
9号实验品?严培顾不了想那么多,赶紧趁着卢梭博士匆匆出去的机会逃出了实验室。一口气溜出实验区,他才吐了口气,呆呆站了一会,打定了主意:他得离开地下城!卢梭这老头子太疯狂了。如果雪丽夫人病情有个什么,没准这老头子会把他榨了汁来给雪丽夫人当药吃呢!
命啊,还是自己的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