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给赵实看的是一组连拍照。
这些都是他刚到阎王井边上时拍的。
他说, 由于当时整个人趴在井盖边上,所以那个时候, 他似乎听见井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呼呼的, 像风,但更像是人在吹气,这让他感到有点刺激。毕竟阎王井的传说是十分令人印象深刻的, 所以当即他就把井盖边缘的缝隙弄大了点,然后打开闪光,他朝井里按了连拍键。
满心以为能拍到些什么, 可惜, 看到照片后他失望了。
闪光灯把井里照得很亮,所以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所以, 可以断定, 这其实就是个很普通的岩石裂缝。这道自然形成的地裂, 挺深,但里面除了山石以及长年累月祭祀时被扔下去东西,一无所有。不过, 正是那些被扔下去的东西, 经年累月造成的变化, 让照片的画面看上去有点诡异。这大概是那口井唯一有点儿价值的地方——它能唬人。
因此, 最初跟赵实一样,周伟认定阎王井其实就是有心人特意摆出来制造话题的噱头。
那之后,由于一心在我叔叔家采集素材, 周伟几乎把那批照片忘得干净。直到这天早上整理电脑,他重新调出照片夹,一张一张把阎王井那些被拍得重复的照片进行删除时,才蓦然发现,那些照片上竟存在着某种被自己忽视了很久的不对劲。
阎王井里,似乎真的是有东西的。
只不过最初那些照片里没拍到,因为那东西是后来才突然出现的。
约莫十来张照片被删除后,周伟发现,之后的照片上,开始出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那东西有点奇怪,看上去有点像是底片曝光所生成白斑,但数码相机不存在底片曝光可能,所以,这必然是存在于阎王井里的东西。
那么会是光么?一开始周伟想用现实去解释,而它看起来确实也挺像光照的样子。
但周伟很快推翻了这个假设。
阎王井被井盖压得几乎密不透风,即便那天的日头再烈,也不可能投进这么多光线,并且光线跟闪光灯冲突,不可能在闪光灯亮起的时候还会存在。
所以,这白茫茫模糊一团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好奇之下,周伟放慢了浏览的速度,一张张往后看,然后,越看越兴奋起来。
这团白茫茫的东西随着照片数字的递增,位置一点点在起着变化。有时候在左,有时候在右,后来,当处在中间靠左一个位置上后,它不再移动,却开始慢慢变大了起来,大到后来,几乎占去了大半幅画面。
“喏,你看,是不是确实很有意思?”说完,见赵实紧盯着那些照片看,周伟颇有些得意地笑问。
赵实没有回答。
照片里那团东西,确实像光斑,却又好像一道被拉扯得有点变形的人影。它随着照片的更替,不断以不动声色的姿态起着细微的动态变化,缓慢却并非漫无目的,仿佛是在那道狭窄幽深的石缝里观察着什么。
这让他不自禁就想起了自己在这屋子里所撞见的诡异。
以前认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东西,短短两天就见到了三次,所以赵实的脸色特别难看,连握着电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这举动让周伟笑得更欢:“你咋了,这就吓呆了?要真见到鬼还不得当场尿裤子了??”
“老周,这东西是在移动……”
“是啊,刚我不就说了嘛,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跟团鬼火似的。不过按我经验,我猜是不是这村里人在井里放了什么东西,就像去年我们在龙腾泉看到的那种类似幻灯片的机关一样的。呵,反正我俩也不要点穿,这次的可比龙腾泉那个逼真得多,咱就顺水推舟发上网,准保让人以为井里真有脏东西。”
“可是……你不觉得有点瘆人么?”
“就是瘆人才好啊。”周伟并没听出赵实语气里的欲言又止,只顾着继续喋喋不休:“你想过没老赵,万一真是鬼魂什么的,我俩可不就发达了。你说,从古到今那么多年,每年清明上坟给鬼烧纸钱,冬至做饭给鬼吃,人死了还有个头七夜回魂,可是有谁真的见到过摸到过鬼吗?这特么要真的是被我俩拍到了鬼魂,那可堪比发现了恐龙复活,外星人入侵,你说是不是?”
赵实看着周伟越说越亮堂的脸,没有吭声。
他知道,尽管周伟发现了照片里的东西,尽管周伟一口一个‘鬼’,但打心底根本就没有觉得,自己拍出来的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真的就是鬼。
这种心理,大概跟过去的赵实是一样的,捕风捉影胡说八道的事干多了,自身对于世上一切无法用现实来解释的东西,秉承着一定要亲眼见到,最好还能亲手摸到,才会落到实处。所以周伟能对这些照片侃侃而谈,赵实却是越看脸色越难看,毕竟如今的赵实已不同以往,他是亲眼见到过‘鬼’的。
也所以,联系到周伟拍的这组照片,赵实心里就更加不安。
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这个村子,真的很不对劲,尤其是出现在阎王井里的那个东西。
可越是不安,赵实发觉自己越没法像先前那样,有着丢下一切地离开这村子的强烈冲动。
毕竟反过来想想,这地方不正是因为此,而充满了巨大的新闻价值吗。
况且无论是亲眼所建的女鬼也好,照片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也罢,并没有做出伤人的举动。而他俩所要做的仅仅只是收集到更多更有力的证据,然后,正如周伟说的那样,一旦利用这个机会把这专题做成功,他们就是发现鬼魂第一人,此后的发达不言而喻。
因此,当时赵实一边握着电脑仿佛握着个烫手山芋,一边却又忍不住设想着未来闪光的画面,整颗心如同在水里火里荡,阴晴不定。
直到周伟离开时,他都没从这纠结情绪里回过神来,于是也就错失了跟周伟深入交谈,将自己在这栋房子里所见的东西坦白告诉周伟的最后机会。
此后再想说,已是晚了,但那个时候的赵实,确实心里一杆秤从不安慢慢倾向了对未来事业的憧憬。所以即便周伟已离开,他仍反复看着那些照片,看着照片上白影随着照片翻动而慢慢变化的动作,脑子里动的不再是离开的念头,而是该怎样利用这些照片,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引爆出最热门的效应。
他甚至还考虑到,是否要再去一次阎王井,带上摄像机争取能拍上动态的,如果运气够好的话。
瞧,一念间的转折,他几乎已是完全忘记在我叔叔家的遭遇所带给他的所有恐惧了,甚至已把能够拍摄到鬼魂,视作了运气够好。但就在他又一次将那些图按次序点开,细细观察着里面那团白影的种种变化时,突然一个发现,让赵实沉浸在对未来前途无限遐想的头脑,蓦地一冷。
他意识到他刚才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阎王井里的东西如若是人为机关,倒也罢了,但它要是真的存在,那必定是个前所未有的未知。
未知是不可控的,而不可控,是极度危险的。
先前跟着一起周伟看照片时,两人都只光看出阎王井里的那个东西在移动,却完全没意识到,它并不纯粹是在移动,而且还是在一点点往井外爬。
所以后来的照片上,那团东西看着像是越来越大,实则并不是它体积变大,而是离井口越来越近了。到了最后一张尤其如此,那占据了大半幅照片的身影,仔细分辨,姿态活脱脱就像是一个身形瘦削的人,正从井里一跃而起,往相机镜头也就是周伟的方向,直扑过去。
看得越明白,赵实的心跳得越快,脑子也就越清醒。
他知道那东西十有八九应该已经不在阎王井里了。
周伟的拍摄把它从井里引了出来。可是显然,除了摄影捕捉,人的肉眼是看不到它的。
所以离开了阎王井后,那东西现在究竟会在哪儿?
想着想着,被穿堂风吹得脖子发凉,赵实打了个寒颤没继续琢磨下去。正寻思怎么把这一切撸撸清楚去跟周伟说时,楼上突然传来嘭的声巨响。
紧跟着,隔着天花板,隐约听见王川在咒骂着什么。
骂声仿佛憋在嗓子眼里,咿咿啊啊时高时低,不多会儿,就跟喉咙被抽了气似的,嘶的下挤出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