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惜,这幅相似的性子,却偏偏不是梓元。
或者说,正因为她不是帝梓元,才会得尽帝心,身居朝堂高位。
笑容一点点逸到唇边,安宁端起桌上酒杯,徐徐入口,醇酒浓烈,她抬眼,叹了口气,“任将军,你逾越了。”
一语落定,安宁起身,轻拂袖摆,转身离去,行到门前,顿住,“我只当今日从未听过此言,安乐,记住,无论父皇如何看重你,你永远都不要在他面前提及帝家之事。”
安宁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任安乐将手中酒杯随意扔在桌上,碰出清脆的响声,她闭上眼,手指合成半圆在膝盖上轻叩,神情冷沉难辨。
安宁是个称职的公主,事关皇家阴私,一句口风都不露也是正常。
只可惜,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房门被关紧,脚步声响起,任安乐蹙眉望去,眉头稍展:“你今日怎么离府了?”
洛铭西自小身体便不好,一入深秋便在洛府里养病。
洛铭西挑了挑眉毛,解开披风扔在榻上,“京城乱成这个样子,我懒得被卷进来,连右相都称病在家,我身份敏感,自然是要躲躲。”见任安乐神情沉郁,笑道:“不管是谁入宫行刺,倒给了我们一个好机会,左相势力大减,对晋南更有利。”
任安乐笑笑,“行刺之人出乎我意料之外,老谋深算,不留一点痕迹,我替他多做些事,让全京城的勋贵都有嫌疑,皇城里的老头子疑心甚重,自然会迁怒世家。”
“你早就猜到他会换下九门提督?”
任安乐点头,“我只是没猜到他会让我暂代,如此一来更好,直接将军饷贪墨揭出来,省得麻烦。”
“左相倒是受了池鱼之灾,经此一事,他与你积怨更重,恐不会罢休。”
“他权倾朝野十来年,做下的错事必会少,一桩桩摊开算是便宜了他。”任安乐声音淡淡,神色忽而冷下来,“再说,我与他的宿怨也非一日之功。”
那封勾结北秦的书信,便是左相亲自从帝家搜出来的,一百多条人命亡于他号令之下,帝家与此人,不共戴天。
洛铭西知道一时口快,忙道:“安乐,朝堂凶险,你如今又入了内阁,万事小心。”
“皇城行刺的事查得如何了?”任安乐要顾及朝政,难得分心,行刺之事便交给了洛铭西打探。
洛铭西躺在软榻上的身子微顿,手撑在额头上,回得云淡风轻:“尚还没有线索,你只管顾好内阁便是。听闻帝承恩几日后会在东宫设宴,她没有邀请于你?”
“一群大姑娘悲伤春秋,吟诗作画,我一个上将军跑去掺和干什么?”任安乐摆手,眉一扬道。
洛铭西嗤笑:“你这是打肿了脸充胖子,招惹了别人未来的夫婿,帝承恩这是在落你的脸面呢。”
“未来夫婿,正儿八经算起来”任安乐摸着下巴,“你确定韩烨是她帝承恩未来的夫婿?”
洛铭西笑声顿住,眸色一深:“安乐,你莫不是对韩烨另有打算?”
“哪里会。”任安乐被洛铭西端正的脸色唬得一跳,缓了缓才道:“我们当年救她一命,她在泰山以帝家孤女的名分被禁十年,算起来两不相欠。她要嫁入东宫,是她自己的选择,日后缘法际遇全凭她自己,我没有插手的打算。”
“那韩烨呢?你愿意他娶一个和帝家根本毫无干系的人?”
任安乐沉默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娶妻的是他,若是自己认不清,又能怪得了何人。”
任安乐性子里天生带着帝家人的乖张,在她看来,韩烨娶妻是自己的事,实在和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洛铭西笑笑,不再提起此事。
左相府向来门庭若市,近月来因军饷贪墨一事被牵连,嘉宁帝令其休养在府,门前才算消停了些,只是有齐妃在后宫,九皇子又进驻西北,左相余威犹存。
相府书房内,管家轻脚走进,见左相一身儒服手握毫笔泼墨挥洒,颇为意外,上前禀道:“老爷,帝小姐差人送来的。”说完将一封信递到左相面前。
左相眉毛动了动,放下笔,撕开看了片刻点燃火折子烧掉,有几分满意。
管家心底一动,忙问:“老爷,可是帝小姐送来了好消息?”
左相点头,“她言册封之时会向陛下进言为太子纳侧妃。”
“老爷当初不是说小姐不入东宫亦可?”
眼见手中密信已成灰烬,左相长舒一口气,“陛下怕是对我已经不满了。威定侯,建安侯如今被陛下所弃,相府若能和东宫交好,也能稳固我在朝中的地位。”
“这次是两位侯爷自己犯了大错,和老爷没什么干系,再说老爷之势在朝中无人可比”
“糊涂。”左相冷喝,“建安侯乃陛下亲舅,仍然难逃天子之怒,你以为本相还能安稳?”他神情肃冷,隐有怒容,“行刺之事没有留下后患,我原也以为陛下只会惩戒禁卫军统领,没想到连九门提督也会受到牵连。威定侯府本就是帝都世家翘楚,陛下此次是冲着世族来的他是怕我们这些老臣欺主。这次无论是新入内阁的任安乐,还是新晋的寒门子弟、荣赏的老将,皆在朝中为中立之势。两相制衡,对太子更加有利。”
“老爷,陛下尚在壮年,膝下又有五皇子,九皇子,太子若势大,对陛下并无好处,陛下何以会如此做?”
管家确实难以明白嘉宁帝的心思,陛下虽对太子看重,却从未如现今一般给予太子如此实权,连这次提拔的兵部尚书也太子身边的属臣赵岩。
左相微一沉默,行至窗前,半晌后,幽幽道:“是老夫这次失策,温朔乃太子近臣,聪明绝顶,日后定成大患,我本想这次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他,没想到太子会亲身涉险,触了陛下逆鳞。”
嘉宁帝居皇位十几载,动怒之事极少,太子在五柳街险些葬于大火,或许才是京城氏族被迁怒的真正原因。
当年嘉宁帝虽为嫡子,却因帝靖安的存在只能封王,日日如履薄冰,左相一直深知嘉宁帝因自身遭遇对嫡子格外看重,是以外孙虽为皇子,却一直未露出争储之心。
“老爷”见左相沉默,管家小声唤道。
左相摆手,“派人告诉帝承恩,这个情老夫领了,若东宫和相府关系能缓和,日后定当全力助她。另外告诉她,任安乐对太子之心昭然若揭,帝小姐若是腾出了手,不妨动她一动。”
管家神情一怔,这还是相爷头一次认真吩咐帝承恩去对付任安乐,显是对她已忌惮极深。
管家应声退下,左相复行到桌前,拿起毛笔继续练字。
自任安乐入京以来,先得士子拥护,再平南方民怨,挫沐王不忠之心,如今军饷之案后,连手握兵权的老将都被其收拢。
一年之内,连立大功,入主内阁,任安乐此人,已成大患。
笔尖戛然而止,宣纸上重重的诛字冷意弥漫,左相眉头紧皱,放下了笔。
嘉宁帝遇刺后,太后免了后宫妃嫔请安,开始在慈安殿后的小佛堂吃斋念佛,为皇家祈福。
嘉宁帝也有一月未曾见到太后,这一日批完奏折,已近黄昏,便领了赵福去了慈安殿。
这还是军饷贪墨案后嘉宁帝首次来向太后请安,张公公远远瞧见嘉宁帝御驾,惊喜的侯在殿前,待嘉宁帝一下御辇,立马上前恭迎。
“陛下,太后在小佛堂等您。”
嘉宁帝摆手,一众内侍退了个干净,行过安静的慈安殿,推开小佛堂的木门,太后一身常服,手握佛珠,立在堂中,他静默半晌,走进,缓缓开口:“母后,已入深秋,佛堂清冷,还是少来的好”。
“皇家孽障太多,哀家若不为你们父子俩祈福,心里头不安生。”太后转身,坐到窗边软榻上,朝嘉宁帝招手,“皇帝,坐吧。”
待嘉宁帝坐下,太后叹了口气道:“你今日才来,想必已想好了如何安置帝家的丫头。”
嘉宁帝笑笑,“看来还是母后了解儿子。”
“这次军饷贪墨之事,你对建安侯府如此轻放,便是为了让哀家不再阻挠帝承恩入东宫?”
“母后哪里的话,舅舅年纪大了,儿子这个做外甥的,自然会让他荣养天年。”
太后沉默片刻后才叹了口气:“皇帝,哀家一直知道你对太子格外不同,往日纵容也就罢了,东宫太子妃是大靖未来的皇后,帝家虽然衰败多年,可难保不会有对其忠心的外臣,他日若成大患”
“母后多虑了,若帝承恩有这个本事,儿子自然不会让她入东宫,太子坚持虽是个原因,但这次她救了儿子,朝中老臣多为其进言,让她入东宫,可得朝臣百姓之心,于我大靖无害。此事儿子已经决定,下个月会为太子和帝承恩赐婚,母后等着喝嫡孙媳妇敬的茶便是。”
嘉宁帝笑着说完,拂了拂衣袍,出了慈安殿。
守在外面的张福见陛下亲临后太后仍未从佛堂出来,轻手轻脚进来请安,不料见太后满面肃冷立于佛像前,上前唤道:“太后,夜深了。”
“帝盛天,你帝家女儿要嫁入东宫了,你可满意?”太后对着佛像,声音幽幽,突然开口。
张福心底一骇,退到一旁。
“他以为拿太子和朝臣为借口哀家便不知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他是对你有愧,对先帝有愧。”太后顿了顿,指尖一紧,手中佛珠断裂,掉落在地,沉闷的敲击声在佛堂内响起,她缓缓闭眼,嘴角勾出冷冽之意。
“只要我还活着,你帝家女永远都不可能为大靖之后。当年如是,如今亦然。”
薄薄的冷汗自额间沁出,张福跪倒在地,抬头瞥见太后冰冷的面容,忽然忆起当年帝家一朝倾颓,满门皆殁,埋下了头。
先不管皇城为东宫太子妃到底生出了什么波澜,十五这一日,踩着一双木屐在院子里吊儿郎当拔草的任安乐收到了一份礼物。
这份礼物有些奇特,一张薄薄的请帖。
只是这请帖镶着金线,纸质是御供的江南宣纸,瞧上去着实有些奢华。
任安乐翻开,挑了挑眉。
东宫一宴,静待任小姐前来。帝氏承恩。
短短十几个字,却让任安乐笑了起来。
满朝皆知她为一品上将,她却唤她,任小姐。
帝氏承恩,好一个帝承恩。
任安乐突然想见见这个十年前被洛铭西选中送往泰山的女子,如今究竟是何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