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匆匆擦洗了身子,却不急着起身,反倒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里,林沫已经松松垮垮地披上了外衫,正一手提着湿淋淋的头发,一手伸进来试了试水温:“都快凉了,你是要加热水,还是这就起来?”水溶摆摆手示意他别搭理自己:“我喜欢水里泡着,想事情清楚些。”林沫笑他:“从来只知水能进人脑子,不知原来还能叫人清醒呢,快起来罢,别受凉了。”
水溶磨磨蹭蹭地借着他的手一用力,站了起来,裹了毯子去里间换衣服,待他穿戴整齐,林沫仍然随性地坐在桶边上,偏着头晾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水温还没彻底冷却,仍有浅薄的蒸汽氤氲,于是林沫就坐在淡淡的一层雾气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不叫丫头替你把头发擦干了?”水溶倒是有心上去替他动手,不过他打小没伺候过人,林沫又娇贵,哪儿弄疼了,反是不美,“别叫我上来了,你自己反倒病了。”
“无妨,我有数。”林沫仍旧晃悠着两条腿,甚至打了个浅浅的呵欠,“你呢?”
水溶不解:“什么?”
“害怕吗?”林沫嬉笑着问。
当然怕。
其实林沫这么些年,除了刚来京里头的时候,因为水溶主动撩拨,没办法反将一军,叫水溶替他跑腿做事外,其他时候,是惯常不拉别人下水的。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做什么事都图个“名正言顺”四个字,大约是为了后人说他能用上光正伟岸之类的好词儿,这人从来都是一手担事的。他可能真当自己是书里头的英雄,无惧艰险,只是英雄尚有志同道合的同伴,他却孤身一人,并且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十几年前的天灾人祸,林家子弟之高义,成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旁人说起来,也最多是夸一句“实在难得”,但对于林沫而言,却是叫他整个人生天翻地覆。原先嬉皮笑脸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自那一日后再没让学堂操心过他的功课,便是他早定下来的老丈人,在送他来京师大考前,也只能叹一声“你的学问,我并不替你担心,只是过刚易折,你好歹替天上的林老弟同你两个弟弟想一想。”
他估计更希望这个未来女婿替自己女儿好好珍惜。
不过出乎意料地,林沫竟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被记到了林海名下,亲自去接了妹妹,而后放下翰林院的差事,守足了三年的孝,再出来时,声名高涨,一鸣惊人不外如此。
如果没有那样的经历,他纵是凭着天赋考了功名,大约在水溶眼里,也不过是个很有几分姿色的纨绔子弟,试探试探,有心便玩上一玩,无心便不会纠缠——他纵情了这些年,真正放在心上的也不过二人,且都是为了那两人身上的所谓气度气节。
他是个心里有人,便要将自己的一切捧过去讨那人欢愉的。从前待水浮如是,如今对林沫,自然也是知无不言。
但这“一切”,并不包括北静王府。
他是真的怕了。
但似乎,林沫并不介意伴侣的恐惧。他从来都是单枪匹马的,想要有个伴,自然是希望能有人在身边风雨同舟,但要因为这个就置别人于险境,他虽然时常这么开玩笑,却并不是真的下得了手的人。从前他找上水溶,自然是存了些自私的心思的,毕竟,一个人实在是太过辛苦。只是真的相处了,感觉到人也交付了一片真心之后,他便觉得不忍心了。
舍不得。
头发已经半干了,他也不穿好衣裳,直接将那些被水溶匆匆锁起的册子挪了个柜子放,并在外头加了把锁,而后又回到了榻上,拥着被褥打起盹来。水溶远远地看着他,觉得恐慌同心疼两种心情在脑海里打架,叫他不知所措。
林沫已经浅浅地睡着了。
估摸着时辰,北静太妃也该从宫里回家了,水溶今儿个一番欢好,虽说林沫是极克制的人,到底他是承受的那一方,纵然上头那人小心了又小心,有些不适总是免不了的。只是裹紧披风遮着脖颈上的痕迹,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唤妙荷等收拾屋里的残局:“轻些,你们大爷睡了。”而后便自行告辞。
全然不顾妙荷进去收拾浴桶时错综复杂的思绪。
他也没能骑马,林可匆匆追了出来,给他安排了马车,一进去,便见到几个眼熟的垫子。仿佛摸上去还有林沫的温度似的。他苦笑了一声,想起今日林沫书房里那声“堕落了”,心里明白,自己何尝不是情根深种,挣脱不得。
只是还未得到家,他最亲近的影卫就开始敲他的马车窗户了:“王爷,属下有事禀告。”
“进来。”
方纸柔动作奇快,蹭地一声就钻了进来,叫护卫在一旁的林家侍卫心里颇不是滋味。
“怎么了?”方纸柔身份特殊,乃是四宝斋明面上的掌柜的,大批的人手在各地搜寻古董、书画的,消息素来灵通,也有不少秘辛,皆是由他探的。他名字娇弱如女子,人却长得五大三粗,此刻一把络腮胡子也挡不住他的表情了:“王爷,茜雪国的王储已经快到天津卫了。”
水溶两眼一瞪:“你在胡说什么?”
“千真万确。”方纸柔埋头道。
“一个女人!”水溶咬牙切齿地,一个女人,竟然躲过了那么多人的注意,悄无声息地已近了帝师!
算算日子,她竟是在派使者来求亲不久就动了身?皇帝是在茜雪有耳目的,南安王府自然也是一直关注着,就是水溶自己,纵然人手不足,可也派了一支商队去茜雪,做些小买卖。可是封立王储这样的大变动,居然无一人回禀,等大家伙儿反应过来,女王储已经派了使臣来,事成定局。但难道她还有后手?她来京师做什么?这般贸然而来,难道茜雪真在她掌控之中?
一个女人…….水溶平日里见识过女人的,然而再聪明的女人,也不过是宅内的算计。可是茜雪国的女王储,却叫他感觉到害怕。
要不要告诉陛下?
水溶又陷入了两难之地。他的人有所察觉了,皇帝难道会一无所知?但退一步讲,这个女人既然能躲得过他的耳目,那若是真有本事,连皇帝的耳目也骗过了呢?
会有这么厉害的女人吗?
“进宫。”水溶沉思着。
“爷不用换身衣裳?”方纸柔提醒道。
“不必。”
皇帝正跟内阁说大考的事。是时候要点出主考官了,翰林院几个学士都是满腹经纶、学子遍天下的主儿,不过皇帝也开了口“不欲他们过多劳累”,这又是要提拔新人的意思了?几个阁老各自怀揣着小心思,等着别人推出个人出来做出头鸟,就听见戴权进来:“圣上,北静王有要事密奏。”
要事,还密奏!
能进内阁的,都不是寻常人,自然都明白北静王府伫立京师这些年凭的是什么手段。这是人家自开朝以来就谋划下的经营,别人羡慕不得,也求不得,毕竟,历任北静王的年岁摆在那儿。可是,人家的圆滑也摆在那儿——即便帝王也怵他们怵得不行,也找不到由头光明正大地把那座王府一撸到底,只能用些不能见光的手段,由着那座府邸在那儿当眼中钉。
“墙头草”三字,曾经水溶是绝对的代名词。谁家他都亲近,跟谁都称兄道弟,可是谁都有把柄在他手上,谁都有求着他办事的时候。
可是,自打他同靖远侯纠缠到了一块儿。。。。。。
皇帝敛眉:“宣。”
周翰林左右看看,为难道:“陛下,即是北静王有要事密奏,臣等可先回避?”
“不必,他奏上来的事,横竖朕也得与你们相商的。”皇帝一直是个和气的人,他做什么决策,大约总是同内阁一道商量着决议而出——虽说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自己的一句话,但这么个流程得走。
北静王的事儿果然很急,往日里一丝不苟的俊雅公子哥儿,竟也急得稍有些仪容不整,几个阁老面面相觑,何时见过水溶这个模样。
皇帝却在心里发笑。这个水溶啊,难得有事要报,还得皇帝都见他的情?作出这样的模样来,他还得见个不小的情。
然而水溶所报之事,却让他没了冷笑的心思。
“当真?”
方纸柔自然不是得了什么风言风语都会来禀报的,于是水溶也极详细地回禀了皇帝女王储此刻在天津卫下榻的客栈、所带人手,又细细地说了有何证据证明那是茜雪国的女王储,一样一样地说来,那女子就算不是女王储,也必是她最亲近的人了。
这个女人图什么?她已经派了使臣来表明亲近之意,却又缘何自己动身?来也罢了,又为何要偷偷摸摸,秘而不宣?
皇帝略一沉吟,道:“戴权,拟旨,命西北、东北、沿海各地驻军加强防备。宣玉征文、符源,白塞进宫。”
这三人水溶都熟,玉征文就不提了,礼部尚书,当年皇帝有意收容嘉为东床快婿,这人大喇喇地提议容嘉断了和林家的婚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符源身上有个靖义伯的爵位,当年山西大灾,这人围了晋阳,开仓放粮,有大过也有大功,因他常年征战,通晓藩语,皇帝革了他一年的职,又给召来了京里,现任着鸿胪寺卿。至于白塞,同林沫的外公白骞还是出了五服的族兄弟,只是打小就搬离了山东,又文武有别,素不来往罢了,也不过将将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任着通政司通正使的职务。
如今方俭病了,内阁之中并无首辅,素来是大家伙儿一起议事的,只是皇帝还没问别人意见,几个阁老也只能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
“先头齐王同朕说,这茜雪国的女王储,兴许是个不弱男儿,不好拿捏的。朕眼瞅着这样子,只怕比一般男儿更要强些。”女人当政的藩属小国,三番两次地侵犯边境,屡教不改,那些女人能用饱读诗书的汉家人印象里的女人来对比?只是皇帝久居深宫,平素里见过的最毒辣的女人也不过是在宫里头打打小宫女,倒是也有下毒的、、上眼药的、玩心计的,跟人家茜雪国女王储这么个未嫁的姑娘家的心眼儿都没得比。
皇帝宣人进殿,倒也没想着要自个儿花时辰讲解一通,戴权也是知晓圣意的,亲自出外迎了三位大人,把原由说了一通,把三人唬的,一进殿就脱帽谢罪。
“既人已经来了,你们着手接待吧。”皇帝闭目思考了一会儿,忽地笑道,“朕当了这些年的皇帝,还是头一回接待女客,你们也是第一遭,把事儿办好罢。”
话虽这么说,男女有别四字先不提,藩属国的王储来天朝这样的事,也不常见,该用什么礼仪,礼部、鸿胪寺都没了主意。
几人一起出宫时,白塞意有所指:“北静王着实神通广大。”
没多久,吏部那儿就得了信,皇帝年前考校世家子弟,有不少还是颇出色的,他们有意科考的自不必说,那是上进的,余下出色的,倒也先混个闲职考察考察。
其中就有荣国府的宝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