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风起云涌,水溶不是没有察觉到,甚至,他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消息灵通,耳朵长,却不知道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布下了多少暗棋,如今因为娇妻过世,他独自抚养两个幼女,次女身子又弱,看起来像是万念俱灰,除了在户部帮帮忙,其他时候,就在家里头陪着两个姑娘,即使是年关底下都不常走动了。
这种低调,叫林沫不得不怀疑,他是另外起了什么心思。
林澈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拾行囊了,他是随军,也不敢多带什么东西,怕到时候反成了负担,黛玉亲自带着几个姑娘挑了上好的野鸭子毛,给他缝了一身大棉袄子,白日里头穿着御寒,晚上也能盖着。面料没敢挑太好的,精心选了块颜色暗沉的绒布做里子,一针一线的,都是姐弟情深。
林澈知她最近又要准备嫁妆,居然腾出手来给自己做了这个东西,几乎要流下泪来,只道:“定不辜负姐姐美意,在沙场多救几个人的性命,不丢我们林家的名声。”
黛玉抹泪道:“谁管名声不名声的,你给我好好地回来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只是林澈知道自己这番去,若真的一事无成,那也太对不起父老乡亲,别人不说,光他大哥二哥就要笑话他三年。如今大哥同容嘉东奔西走的,整天闷着头嘀嘀咕咕,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清楚,只怕舅舅那边也不太平。
但是就因为这样,他才更要去。
云初起先一定要跟过去伺候,他怎么说都没用,还是静娴出面,问了声:“你是当三爷多特殊,还是当自己多特殊?他舅舅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都没敢违反军规,带丫鬟去伺候着,三爷几条命够折腾?”叫她羞红了脸。
云初想当主子的心思埋得并不算深,只是念在她家几代服侍着,也没做什么手脚,几个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家有娶妻十年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通房丫头做到顶了也还是丫头,林澈是嫡子,又是幼子,林白氏从来更偏爱些,当然不能叫他真娶一个丫头过门,现在她有些逾矩了,林澈又懵懵懂懂的,自然是长嫂出面。
“这丫头也就是生在你们家,规矩奇奇怪怪的,在别人家,早当成姨太太了。”静娴摸着肚子道,“身段模样都不错,性子也还说得过去。”
林沫埋头翻着诗经给没几个月就要出生的儿子找名字,闻言头都不抬:“现在也是你家了,要没这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当家主母要是被丫头压着了,像什么样子。”
静娴冷笑了一声:“怕丫头的主母也当得够爽利呢。何况,我看你这性子,我也倒不用怕丫鬟,倒是要怕比丫鬟更吓人的呢。”
林沫知她意有所指,也不生气,淡淡地说:“这种闲话传了多少年了,你到现在才发火,也太晚了些。”
静娴笑笑:“我想的起来的时候跟你提一提,如今当个把柄捏在手上,你哪回不好了,我拿出来弄死你。”林沫苦笑:“我竟不知道得罪你得罪得这么狠,明明什么都没做,说什么的都有。”
静娴奇道:“你竟然什么都没做?”
林沫不动声色道:“若是男孩儿,叫修淇,女孩儿就叫修沅,如何?”
静娴也就不说话了。
她堂堂景宁郡君,孔家的嫡女,自然也不用担心在夫家的地位如何,也没人敢欺辱她。只是林沫这人却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收养修朗时,便也是知会一声,幸而修朗是姓申的,静娴自以为清高,到了自己的儿女身上,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大大的俗人。林家十年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真是对极了她的胃口。却也担忧,若林沫真看上了哪家姑娘,甚至哪个丫头,难道还能有人能束住他?
孔静娴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说“不敢”“不能”几个字。
仔细想想,她倒是觉得,若林沫真与北静王有意,反倒是好事了。她也不用担忧林沫会惹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人,生出什么扰她孩儿地位的庶子来,若水溶真跟了林沫,还能容忍他四处勾搭,那才真是叫人觉得北静王府不过如此了。
林沫收起书,有些无奈地笑笑:“你哪怕相信自己胡思乱想的东西,琢磨些虚虚实实没个实数的小道消息,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丈夫的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我去看看修朗。”
“侯爷也早些歇息。”静娴不紧不慢地道。
小孩子睡得早,林沫在窗外看了几眼,倒也没太担心,云夕是修朗的亲娘,难道还会待他不好?他转身,想去看看黛玉,聆歌提醒他:“大爷,天晚了,姑娘想来也睡了,爷要去园子里,就算吵不到姑娘,园子里、燕子坊的丫头婆子们,也是要折腾一通的,天都黑成这样了,爷不若也早些休息?”
林沫沉默了一阵,道:“过了这个年,玉儿差不多就该定亲了,没多久,也要给人家了。澈儿这一去,也不知几年能回来。咱们这个家,好容易热闹几天,又要只留我们几个了。”
聆歌道:“大爷怎么不说,家里多了修朗少爷,明年又有小少爷要出生呢?姑娘嫁的也不算远,容二爷本来就是时常走动的,不过是亲上加亲。我知道大爷想说什么,这世上聚散无常,不是您当初教我们的?怎么自己倒忘了。”
林沫笑了笑:“我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竟开始感时伤怀了。”
“许是这几天事情多了吧。”聆歌劝道,“不早了,大爷早些歇息呢。”
林沫倒也不急着回自己院子,先折去了林澈那儿,远远站在园子里头,几个看夜的婆子刚要叫人,就被他拦了下来,在窗外看了几眼,林澈果真还没有歇息,捧着本书在写写画画,还时不时地停下手来,闻闻嗅嗅桌上的几尾干草,颇是用功。
林沫歪着脑袋看着,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
要是林澈在他面前,他一定嗔怪几句这个点儿还不睡,是不想长个儿了,或者是就知道在人前假装用功。不过现在,他也只有一种骄傲与辛酸弥漫在心口。风有些冷,他晃悠了两下,聆歌上前扶了他一把,他也倚着得力的大丫头又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回去罢。”
刚转身,就听到妙荷吃惊地叫了一声:“三爷。”扭头看,却是林澈举着灯笼跑了出来:“大哥这么晚来看我,便这么回去,叫我怎么安心。”
“自己家里,你有什么不安心的。”林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莫要把我当你姐姐了。”
林澈早就紧走几步,扯住了他的袖口:“咱们好久没一块儿睡了,我也想起与大哥二哥抵足而眠,彻夜谈天的时候了。”
林沫失笑:“你那时候多大?还嫌我同涵儿说得太晚,害你睡不舒服,吵着要师娘同乳娘。我跟涵儿被师娘骂了许多回呢,说我们哪来这么多话。”
林澈眼神一暗:“我当时其实挺难过的,你同二哥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明明就躺你们中间,还是感觉离你们挺远的。想着等长大点就好了,可我真的长大了,你们却变得更大了,如今你同二哥都是娶妻生子的人了,我好想怎么长都赶不上你们似的。”
林沫已经把手上的灯笼递给了妙荷,拉着三弟往屋里走去:“哪来这么多话,你去舅舅那儿走一遭,等回来的时候,只怕瞧不起哥哥,觉得我们小家子气也可能的。”林澈刚要辩驳,已经被他一把拉进了屋里,看夜的丫头都急急忙忙地给他们抱被子铺褥子。
“火盆子也换了罢,大爷闻不惯炭火味儿。”云初笼着头发起了身,叫小丫头别忘了炭火盆子,又指挥着,“今夜刚煮的枣茶呢?给大爷上一碗,去去寒气。”
冬天喝枣茶确实养胃,林沫也不嫌娘气,接了一碗来,坐在炕上喝完了,觉得暖和了,才慢吞吞地脱下毛衣裳,又褪了夹衣,裹好被子,林澈那头才脱了靴子,穿着亵衣也跟着爬进了被子,林沫笑道:“你小时候睡觉可喜欢什么都不穿,师娘还得记着给你缝肚兜,怕你肚子受凉。”
林澈笑笑:“不是怕大哥嫌弃我么?”又躺了下来,叫云初领着几个小丫头收拾了桌子,“行了,你们睡去,我跟大哥说说话。”云初道:“还是留人看夜,晚上大爷三爷想喝水呢?”
“有我呢。”林澈挥了挥手。
云初知他兄弟二人也没几日能处的,虽然万分不愿意,还是折身出去,还顺手将里间的帘子拉了起来。
“大哥今天不高兴。”林澈把头闷在被子里,声音沉沉的,“爹没了你就没高兴过。连中状元、封侯、娶妻生子都没见你怎么高兴。不过今天尤其不高兴。”
“别缩在被子里,仔细喘不过气。”林沫不理他。
林澈几乎半个身子压了过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沫侧过头来,睡在他身边的、他的幼弟,身条已经不弱于他了,过了年,也是要去黄沙场生死关去打拼的人了,于是也就苦笑了下:“明儿个,老爷督察院的旧友邀我去喝茶。”
“老爷?”林澈想了半天,才意识到是说林海,紧张了起来,“叔叔在督察院有什么不妥当么?”
“我也不知道,睡吧,不早了。”
林沫说着不知道,其实心里敞亮。他是为什么揪着多年前的账本子不放,从来也没瞒过谁,谁不知道当年山西那批莫名消失的赈灾银两是他心里头的一根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山西巡抚都换了几茬了,当年的贪官污吏该死的死,该撤的撤了,也没个人出来说一声,那一大批银两究竟去了哪里。
若是弄不清楚,他怎么对得起林家那满祠堂的灵位。
若真是都察院有什么线索甚至是说,林海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