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褪去,长江恢复了往日形状。可稀缺零落的纤夫,致使船队行驶的尤其缓慢。八月初三,才进入鄱阳湖,距离赣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鄱阳湖面比长江宽阔的多,行船在湖中地带,总算逃脱了似有似无的尸体腐烂的臭味。
庭芳午睡醒来时,感觉有些晕眩。货船的船舱窗户都极小,关在里头看着那气孔,好似坐牢。心情很是不好的回忆起当初被绑架时的情形。没来由的烦躁!翠荣轻轻扶了庭芳一把:“郡主可要起来走走?”
庭芳问:“仪宾呢?”
翠荣道:“在甲板上,郡主今日歇晌醒的比平素早好些,还要躺躺么?”
庭芳感觉身上有些黏腻,肚子隐隐有些痛,似前世痛经一般。算算时间,预产期当口,八成要生了。深吸一口气,镇定道:“把稳婆和大夫喊来。”
翠荣吓了一跳:“郡主?可是要……生了?”
庭芳道:“不知道,别慌。咱们都预备好了,怕甚?”
翠华惊的抖了一下,见翠荣陪着庭芳,撒腿就往外头跑。头一个找到徐景昌,气喘吁吁的道:“仪宾,郡主好像好生了!”
徐景昌立刻吩咐:“去唤稳婆,叫厨房烧热水。”说毕拔腿往船舱内走去。庭芳趁着稳婆没来的功夫,仔细检查了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发现已经见红。沉着冷静的指挥着丫头:“新剪刀放滚水里煮沸,看自鸣钟,至少煮五分钟。前儿预备好的消过毒的纱布拿出来备用。我做的那酒精灯也拿出来,先别点,待孩子生下来烧脐带。注意酒精灯别用吹的,拿盖子盖灭即可。”虽然是蒸馏酒做的灯,纯度不够,但倒在地上也够危险的。
庭芳在船上做的最多的便是生产演习,不管在哪里生,她能依靠的都是眼前这些人。所以一日两次的训练,叫她们哪怕心慌,凭借平日积累的条件反射都不会出大错。生育这道鬼门关上,她必须尽可能的规避风险。四个大丫头果然忙而不乱,快速的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稳婆也到了船舱内。大夫不好进来,只待在门外,预备有问题时能及时抢救。
逐渐的钱良功等人都接到了消息。出门在外,难免遇到意外,故钱良功与他们都不在一条船上,以免万一有事,集体扑街。知道了庭芳临盆,都乘坐着小船过来。进不得船舱,在外面等也是好的。钱良功急的跳脚:“再晚几天咱们就登陆了。”
房知德道:“船上没什么不好,地上谁知道什么情况呢?”
大夫道:“船上湿气大,不适合坐月子!”
房知德忙道:“可有祛湿的方子?”
大夫道:“且等生下来我把了脉再说。”
说话间,翠荣几个丫头被撵了出来,齐齐站在门外打转儿。庭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房二哥哥在么?”
房知德忙应道:“在的!”
庭芳道:“劳你领几个丫头换船。”
“啊?”房知德奇道,“她们几个换什么船?”
庭芳道:“她们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忌讳的很。船队还需你管着,别都守在这儿,正好带她们走。”
周巡检道:“很是!越是关键时刻,越要小心谨慎。房老弟照管咱们,我乘着小船巡视一番武备。鄱阳湖里头湖匪不少见,别叫人钻了空子。”
钱良功拱拱手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便在此处等着喜信儿。”
统共隔着块门板,外头的动静庭芳一清二楚。对徐景昌笑道:“周巡检不错。”
徐景昌紧张的额头全是汗:“你别操心那么多!”
庭芳道:“才见红,早多着呢。夜里能生下来就不错了,速叫厨房替我预备吃的,你荷包里的还有松子糖么?”
徐景昌抖着手掏荷包:“好久没换了,现要吃么?”
庭芳摇头笑道:“现在不吃,待会儿吃。生孩子同你打一场小仗差不多,按说你经验丰富,你别乱啊!我没正经上过战场,到了点儿全靠你撑着呢。”
在门口的大夫一路上已经被庭芳重塑过三观,此刻唯有在外头对钱良功道:“以异姓得封郡主者,果然人中龙凤!”尼玛你太冷静了好吗!?有点女子的娇柔好吗?
稳婆也是佩服,听说是头一胎,你就一点都不怕嘛!?看了看庭芳的状况,便道:“还早,郡主下床来走走,活动开了更好生。”
庭芳没经验,无伤大雅的事儿就听稳婆的。不敢大意,扶着徐景昌的手下床,在房间里绕圈儿。慌乱会传染,镇静一样会。徐景昌见庭芳绷的住,跟着平静下来,细问庭芳:“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庭芳道:“给蒸两个鸡蛋,放点子盐。再有,猪肉炖烂,可以放糖。咱们船上还有糖么?”
徐景昌道:“你吃的总有。”
外头钱良功听见庭芳提的都是补物,忙问大夫:“可使得?”
大夫点头:“生产前得吃些好的,才有力气。”
不待里头吩咐,钱良功已使人去做。可惜船上没有鲜猪肉,风干的总归不甚好。这便是在船上生育的坏处了,路菜好吃下饭,但没什么营养。幸而有鸡蛋,勉强够用。
不多时,厨房端了饭来。敲门,稳婆从里头打开,一股凉风扑进船舱内,庭芳忙喊:“别关门!闷的很。”
只得开着门,钱良功与大夫避的更远点儿,错开房门,依旧拿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庭芳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还招呼徐景昌:“一起吃点儿,你还得陪我呢。”
稳婆干咳一声:“郡主,血房不吉,仪宾该避讳了。那几个丫头……我看翠荣姑娘稳的住,且唤她来照应。”
庭芳道:“小时候我娘生产,家里都不让我们小姑娘靠近,怕惊着了将来难产。你若是忙不过来,便叫奶娘过来帮手,且叫翠荣给看下孩子。”
大夫听见,心里生出些许感动,低声对钱良功道:“你们家的郡主是个善心人。”
钱良功笑道:“她最重人命,又极护短。跟过她的丫头凡是自己立的起来的,都有前程。您若不嫌弃,便跟着咱们。现如今江西急缺大夫,你救多几个人,郡主必有大礼相谢。”庭芳足够淡定,其余的人都跟着轻松下来。只徐景昌心里绷着弦,勉强吃着饭,味同嚼蜡。
饭毕,庭芳放下碗筷,对徐景昌道:“你也出去吧。”
徐景昌摇头:“你比寻常女子高些,有什么事稳婆和奶娘都挪不动你。”
“不忌讳?”
徐景昌笑:“有什么好忌讳的?偏生出那么多鸡零狗碎的规矩,也不知道为什么。”
庭芳笑嘻嘻的道:“我知道呀。”
徐景昌忙问:“何解?”
庭芳道:“有些男人太怂,生育鲜血淋漓的,他们看着尿裤子,就编什么血房不吉的话来唬人。谁不是打血房里出来的?还被血裹着出来呢。真要血房不吉,个个都要霉运罩顶一世啦!”
稳婆噗嗤一声笑了,这损的!但还是劝道:“有些忌讳总有道理的,仪宾还是避讳点儿吧。”稳婆接生的人,自是不信那吉利不吉利的话。只怕徐景昌看了生产,觉得恶心,再不肯碰庭芳。这点旁人不知,做稳婆的却经见的多了。她与庭芳处的不错,不欲叫年轻的庭芳吃闷亏,才出言相劝。
徐景昌坚持摇头:“我不放心。”
稳婆劝不动,想想眼前这位主儿是郡主,懒的多事,只做好本分暗自观察着庭芳的反应。
后世陪老婆生产的多了,庭芳不以为意。站起来拉着徐景昌的手,继续在屋里绕圈。到酉时,阵痛开始明显。身体的不适让庭芳没了下午的从容,忍痛毕竟需要体力。徐景昌见庭芳紧皱的眉头,心疼的不行。扶了她在床上坐下,不住的轻拍后背安抚。
庭芳忽然伸出手,拂过徐景昌的左肩:“这里有好几个疤,当时痛么?”
徐景昌道:“痛。”
庭芳抱怨道:“都不告诉我。”
徐景昌道:“那会儿我在大同,待信寄到京城,伤口都好了。旁的还好,就是箭刺的深,痛的好半个月没睡好。”疼痛是很难熬的事,说话分神比干熬着强。徐景昌有意逗着庭芳说话,便把当年的事细细说与她听。
稳婆和奶娘都是不多话的人,看着两口子亲亲密密的闲谈,皆在一旁闭嘴不言。庭芳换了个姿势,全身放松的靠近徐景昌怀里:“师兄,万一我有事……”
徐景昌截断道:“不会有事。”
庭芳轻笑:“听我说完。”
“别说,求你。”
庭芳在徐景昌的胸前蹭了蹭:“师兄……”
徐景昌的手臂紧了紧,嗓子感觉有些发肿:“四妹妹,师兄只有你了,别吓我。”
庭芳想了想,万一她挂了,要交代的事无非那几桩。江西的事有钱良功辅助,陈氏他自会照应,便是真的有事不大可能做不好。索性闭嘴不言,省的真把徐景昌给惊着了。不怪徐景昌胆小,面对至亲闯火线,几个人能不着急?抬头亲了亲徐景昌的侧脸:“待会儿我痛的狠了,你就把脸离我近点儿。”
徐景昌笑不出来,低低的应了声好。先前因庭芳的沉稳消散的紧张,在庭芳不停的皱眉时抑制不住的回笼。把人圈进怀里,温暖而鲜活。心里不住的祈求:一定要平安!老天保佑!
阵痛越来越密集,终于超出了庭芳的承受范围,迫使她呻吟出声。
徐景昌脑子嗡的一下,真的要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