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
江临川屈膝靠着床榻, 腿上放着一卷书籍, 修长的手指虚虚划过墨色字体,正逐字逐句的品味。
床帘拉开,和煦的光线透过窗纸落在书卷上,江临川翻开下一页,书纸发出细微的声响。
然后江临川看到了书页上一只墨水画成的大乌龟……
近几年他不太睡得着, 一晚上不是打坐,就是翻阅典籍,或者干脆处理一夜的事务。
昨夜打坐了许久, 精神尚好,晨光熹微之时, 便随手拿了一本书籍翻看。
他屋子里头有不少书卷, 从修真典籍到奇人异事到六艺小解等,所学非常杂。他也不挑, 随手拿到一本话本子后,便可有可无的看了起来。
已经看了十来页,却不太记得住其中内容,翻到这一页才记起来, 昨天他实在闷得很, 便拉着梅九画画。
而这本话本子正巧在他手边, 便遭了殃, 江临川不怎么会画,直接在上头描了只大乌龟。
当时梅九捧着书籍,满脸纠结的看着上头的大乌龟。
江临川就在边上笑, 一边笑一边将笔送到了他手边:“来,小九,你也画。”
梅九赶忙摇头。
想到这里,江临川唇瓣微弯,忍不住轻笑一声。
身侧传来细微的摩挲身,江临川回头,看到了睡在床榻内侧的梅九。少年大半身子蜷缩在锦被下,只露出一张白嫩的脸蛋来,双眼轻轻闭着,唇瓣微微抿着,线条柔和进心坎里。
大概是江临川的笑声惊动了他,梅九翻了个身,头发凌乱的压在了身下。
江临川阖上话本子,手臂搭在膝盖上,歪着头,对这些年来,越发像个“人类”就是不怎么长个的剑灵喊:“小懒虫,起床了。”
声音既轻又缓,还盈着些许笑意,听起来非常动人,然而对还在睡梦中的人来说,任何声音都是不友好的。
因此,梅九细长的眉毛拧在一起,鼻尖皱了皱后,睁开了眸子。
一双仿佛岩浆又似血潭的眸子。
江临川原本噙着笑意,这一刻,笑意完全散去。他小的时候生的粉雕玉琢,不管笑不笑,都能轻易讨人喜欢。
随着岁月流逝,他渐渐长大,面容长开,原本便秀美的地方更加好看起来,却被雕琢成一种凌厉极了的俊美。平日里他挂着几分随性的笑容,还看不出什么,一旦没了表情,便显得冷漠锋利起来,犹如隆冬夜里的寒风。
“嗯……哥哥……”
这样的锋寒如镜花水月,在一声半睡半醒间的呢喃中,瞬间消散,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梅九用手撑起半边身子,揉了揉眼睛,用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江临川。
那双眸子清碧明澈,无半分阴霾。
——又恢复了原样。
江临川抬手在梅九额头一敲,梅九便状似吃痛的捂住了额头。额头是捂住了,脸上没有,江临川转而在他脸上揉了揉,笑眯眯道:“清醒了吗?”
“来来来,我来给你梳头发。”
梅九头发青墨细软,就跟他的长相似得,没有丝毫扎人之处。江临川能很轻易的将头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桌面上放着不少东西,是江临川这几日看的资料,纸张一角上正写着“徐陵”两字。
“今天去见老祖宗吗?”
“给你梳好头发就去见那老头子,家里头该收拾的都收拾的,该料理的我也料理了,也该去处理一下别的事了。”
梅九抿了抿唇:“你的伤还没痊愈。”
“把小侄子放在白家放了这么久,该要回来了。”
“五年了。”头发梳好,梅九抬头,意思很明确,都五年了,没必要急在一时。
“是啊,五年了,你都不长个。”江临川笑了起来。
“……”
见梅九不答,江临川收了笑容,目光落在远方:“太久了。”
太久了,所以迫不及待了。
“哥哥……”
“你别瞎操心了,不是有你吗?只要握住君九剑我就安心了。”
梅九脸颊红了红,颇为不好意思道:“头发梳歪了。”
“歪了?哪有歪了?”江临川双手捧着他的脸,扶正去瞧,“还真有点……”
江临川先发制人:“让你别动你偏要动,唔算了,歪了更好看。”
两人收拾好之后,江临川便去无休阁找江家老祖宗,梅九便乖乖坐在外头的凉亭等待。
江家老祖宗前段时间在闭关,昨日才出关,可以说一出关江临川便来找他了。
还没踏入门槛,一颗棋子便袭来。
江临川接住时,感受了一下棋子上覆盖的灵力,暗暗估计,若是他在弱一点儿,或者伤势再重点儿,便接不下这颗棋子了。
“老祖宗啊。”江临川脸上挂满了笑意,“您这是想要我的命吗?”
屋内没开窗,光线极为昏暗,江家老祖宗便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盘棋,似乎在跟自己对弈。
下棋本该是一件极为需要静心的事,老祖宗却无法静下心来,捏住棋子的手指尖泛白,枯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的命?”老人冷冷而笑,“那你说说看,你杀了多少人?”
“我不记得了。”
“那你总该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同族!”
“……我也不记得了。”江临川似有似无叹息一声,“不想记,记着也没意思,何况我也不是每个江家人都认识,当成外族人杀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混账东西!”
“老祖宗,气大伤身。”
“我给你修好丹田筋脉,可不是让你对付同族的。”
“川儿懂。”江临川踏进一步,缓缓关上木门。
随着“哗——”一声,光线逐渐合拢成一条线,直至完全不见,江临川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川儿当然明白,您看不上礼叔父,总觉得他哪里都缺一点儿,所以希望川儿能好好护着江家,你看,江家现在不是很好?”
江家老祖宗持的是黑子,江临川于他对面落座,便顺手扯过白子棋盒,手指头捏着白子,垂下眼帘,漫不经心道:“我不太会下棋,老祖宗别嫌弃。”
“把他们都杀了,江家就好了?”
“不是“他们”。”江临川补充,“是违抗我的人。”
唇瓣噙着笑意,江临川似乎在思索这一子该落在哪里:“至于安安静静的人,老祖宗放心,我会好好护着的。”
一子轻缓落下,原本凌乱的棋局突然明了起来,白子居然占据了上风。
“老祖宗,请。”
老祖宗没有闲心下棋,一巴掌拍在棋盘上,棋子一震,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通通洒了一地。
“你出生时,你母亲就死了,相宜那个时候年幼,晏儿意志消沉,只有几个仆从带着你,那个时候常常来看你的,可是江礼!你五岁以前所有玩具,可都是他一样样挑给你的!”
江家老祖宗声音震耳,江临川脸上的笑意收敛,显得有些淡漠:“我记得一些,礼叔父喜欢孩子,自己没娶妻,就收养了好多养子……五岁之后,老祖宗你扔了所有东西,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我,然后礼叔父再也没有对我笑过了,我经常觉得他想杀了我。”
因为江礼看出了江家老祖宗的意思,老祖宗想要培养这个孩子成为下一任家主。
“你杀了他,杀了他八个义子,杀了……”
“老祖宗,你可真没意思。”江临川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东西,不都是你们教我的吗?”
江临川窝在圆椅上,低低而笑,肩膀一颤一颤的:“他能对我好,是因为我毫无威胁,一有威胁,就视同敌人。”
小团子时的江临川其实格外依赖江礼,那段时间江礼不来看他了,他就端着盘自认为最好吃的糕点去找江礼,远远看到江礼他就去追,被石头绊倒,摔得鼻青脸肿时,江礼就跟没到看似得,悠哉悠哉的走了。
“老祖宗你也是一样,您虽然严厉,我却一直感受的到你对我的不同,可是你看着我废了就废了,心里觉得,我要是爬不起来,就抛弃……”
“还有许多人都一样……”
“你们把我教的好啊。”江临川歪着头,水墨眸子笼着一层水汽,“不论情分,抹除阻碍之人——我不就是按你们的做?”
老祖宗恼怒,“可笑,你的一切都是江家给的,我随时可以收回。”
“我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难道老祖宗真想杀了我不成?”江临川抬高音量,“若是老祖宗不满意我的功绩,我帮老祖宗你办一件事如何?”
“你个小兔崽子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帮你杀个人。”
老祖宗气笑了:“有什么人是我杀不了,需要你杀的?”
江临川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襟,缓缓开口:“徐陵府主。”
“你——”
江家老祖宗这次是真的惊到了。
江临川垂下眼帘:“老祖宗,你太久没出去了,有些事怕是不知道。五年前我曾见过问天剑主,无意中知道一件事……徐陵府主曾找过闲鹤散人,闲鹤散人最精通的,便是枯木逢春之术。”
“他受伤了?”江家老祖宗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徐陵府主。
“我查了五年,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徐陵府主已登仙道,无论多重的伤,只要耗费大量时间,便能慢慢痊愈,能让他请动闲鹤散人,便是受了自己无法治愈的伤。
“怎么会,谁能伤他如此之重……”
“那是十五年前,他在烛龙火山受的伤,这是——礼叔父告诉我的。”
江临川进屋之时,和江家老祖宗争锋相对,待他重新推开房门,踏出房门时,两人气氛不说和和美美,却也算融洽。
梅九实在无聊,一听到动静,便回过身来,手臂搭在倚背上,望着两人。
比起五年前的剑灵,如今的梅九少了几分缥缈多了几分真实。
本来跟江临川说什么的江家老祖宗一愣,目光从梅九身上瞥过,压低声线:“你让它修炼?”
“嗯。”江临川声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能化为实体,能运转灵力,自然也能修炼。”
“简直胡闹!”
世间万物,只要开通灵智,拥有灵根便可修炼,妖能修成妖仙,鬼能修成鬼仙,器物自然也能修成灵仙。
君九剑虽然来历不明,却是一把少有的仙剑,器灵本便在“仙”的范围之内,真让器灵修成灵仙,便会立刻脱离江临川的掌控,成为独立的个体。
白白损失一把仙剑,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老祖宗放心,川儿心里有数。”嘴巴上说的有数,但是江临川脸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他刚刚那翻话,让老祖宗见识到了他的冷血冷情,见识到了他的唯利至上,到不认为江临川会感情用事,傻到这种地步,便也没放在心上。
从无休阁出来之后,梅九呢喃:“刚刚老祖宗看了我好几眼。”
江临川没想到他这么敏感,立即回答:“没事。”
“你跟老祖宗吵架了?”
“……”
“小事。”
在梅九的目光下,他默然半响:“……我就是有点儿累。”
把什么都扒开的人,往往会比较累。
他抬头,天际风云涌动,他的声音沉沉的,透着几分晦暗不明。
“我要先去一趟烛龙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