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手术台上,刚出生就进行了几次大手术,随后一直待在b-1号培养舱。
他一度在培养舱里失去了生命体征,又被抢救活。身体里至少一半衰竭坏死的脏器都进行了更换,还有一部分作为供体移植给了比他情况还要糟糕的同伴。
低温、辐射、过厚的蛋壳、手术大失血、器官移植都没有把他击溃。
他挣扎在死亡线上,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本能,让他顶住了所有痛苦,不甘心只看这个世界匆匆几眼就闭上眼睛。
他的身体不能承受正常剂量的麻药,每次上手术台的整个过程都是清醒的。
他一度以为活着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疼痛。
直到有一场手术之后,他突然不疼了。
时时出现的心悸感和呼吸困难也随之消失。
他感到了轻松,与濒死体验近似的轻松。
那是体内的智脑接管了他的身体,切断了痛觉神经传导的电信号。原本的主观感受现在全都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数据。
他不再需要身体反馈给他的疼痛和痉挛来指示病灶,不需要用异常的高热提醒他体内的炎症。血液成分、体温、心跳、机械脏器的工作情况,都清晰地化成了一堆严密数据,储存在智脑里。
严密监控,实时分析,时不时释放激素调控生理。
他的生命就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苗木,被智脑的“生命维持系统”强行支撑了起来。
他拥有了第二次生命。
之前挣扎求生所经历的各种痛苦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过眼云烟般淡去了。
他的一切感受伴随着生理数据化,也越来越麻木迟钝。
他不会再因为害怕下一刻心脏骤停,或是窒息而睡不着觉,也不会因为高烧而产生幻觉,对死的抗拒变淡后,对生的渴求也消散了。
他不是自己想要活着,而是体内的智脑要求他活着,为“父亲”而活着。
那个给了他二次生命的人,自称是他的“父亲”。
他只有一个“父亲”,父亲却不止他一个“孩子”。
他触碰到了同样作为供体和养料存活下来,植入了智脑和机械的其它兄弟姐妹。
最初他们只隔着培养舱的玻璃见过彼此,因承受着相似的痛苦而产生共情。
如今他们更加心心相印,甚至知道对方的生理数据和部分想法,却是由于体内的智脑彼此联网的原因。
有一天“父亲”让他们去见另一群的实验体,和他们共同接受训练。
在此之前,a组是重要的实验对象,他们b组不过是养料。
在此之后,他们是对照组,一堆实验数据。
a组明显没有b组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实验对象间冲突不断、自由散漫――不,或许该说是充满个性。
b组是没有这样的个体差异的。他们的智脑被设定为一切服从b-1的指令,而b-1的最高权限在“父亲”手中。
有些需要强调计算能力,和要求团体配合的实验,b组明显完成得要好。
但这没有这么值得称赞的。
研究员眼中的惊叹都没有看到a-1和a-3拆开一个复杂积木来得多。
谁会去夸奖几台智脑心算快、逻辑好、记性佳、乖巧听话呢?
b-1也不渴求这样的称赞。
巴普洛夫条件反射是训练有机生命体用的。
他看到过“父亲”夸那只叫做“雪牙”的小猫头鹰。在他完成了指令之后给予他食物奖励和口头表扬。
b-1不需要这种奖励。
智脑只要接收权限人指令就会运行。
雪牙不过是父亲“自然驯化”实验的一个对象而已。
虽然同样称呼那个人为“父亲”,b-1知道自己和雪牙是截然不同的。
――
有一天他们的训练员换人了。
a组和b组打破了非实验期的隔离状态,搬到了一起。
自称教官的人给他们起了名字。
b-1有了一个叫“白栗”的大名。
这个行为没有什么意义,能启动他的口令还是b-1。
他只是觉得教官的怀抱很暖。
体温41度、心跳512次/min――智脑得出的数据。
被放开的时候,感觉心里微微空了一下。
这样微小的情绪波动没有引起智脑的注意,他分了出一个独立的存储空间,存放这些冗余信息。
新的训练内容有时候也让b-1感到困扰。
红教官的声乐课是他上得最困难的,他下载了声波解析插件,但机械粗制滥造的共鸣腔无法让他准确发出解析出来的音。
没人会想给机器一副好歌喉,对吧?
但白教官安慰会俯身安慰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腹部教他发声。
手真暖啊。
看着正常的体温读数,b-1难得走神。
――
a组和b组搬到一起后,开始了集体住宿。
实验对象晚上是很吵的,有时候教官需要巡视两次来安抚雏鸟总是莫名兴奋的神经。
教官一离开这群鸟就会聚众说八卦。
b组只是安静地休眠,远程充电。
b-1其实可以屏蔽听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这么做。
从其它智脑反馈的信息来看,其它兄弟也都安静地运行着,没有哪个刻意隔绝这些无用而嘈杂的信息。
a组在猜测b-1是不是白教官的儿子,因为“白栗”这个名字。
b-1知道a-1也姓白,叫“白乐游”。
他们俩起名是前后脚。
这么多天观察下来,a-1几乎是a组的怪胎――长得与众不同不说,处事也和其它实验对象不一样。
b-1看到他在红教官的课上用一套符号给声调做标记,也看到过他在蓝教官的理论课写下的神秘公式。
那些符号和公式不是凭空创造的,很可能来自某个拥有完整符号体系的智慧文明。
那么多异常,但b-1没有上报。
至于为什么――
或许是a-1为他们盖上的被子。
此前没有哪个实验体盖过被子。
被子很暖,就像白教官的怀抱。
――
虽然相处中对教官们和实验群体产生了一些情绪,但那时的b-1认为那些都是冗余信息而已。智脑定期清理缓存的时候就会清除掉。
他的最高权限人毕竟是“父亲”,执行“父亲”的指令是他的核心准则。
因此“父亲”让他将突破进入实验区的敌人引到陷阱的指令,他忠实地执行了。
小队长被暗算前难以置信的眼神,他也看在眼里。
明明对方的臂弯又温暖又安全,贴身小心翼翼地抱了他一路。就算倒下去前,还记得护着他为他做人体肉垫。
很生气吧。
被背叛的感觉。
小队长被蝙蝠群淹没的一瞬间,b-1的情绪波动几乎造成了内存溢出,智脑立刻做出了反应。
b-1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已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收回放了下来。
有什么办法呢?
你又不是我的权限人。
――
飞船爆炸直接摧毁了飞船的主智能。
b组的智脑是没有办法自主断网的,几乎瞬间收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失去智脑的维生系统一片混乱。
b-1是没有感觉的,痛觉早就被关闭了。
他像一台真正的机器那样倒了下去。
心力衰竭、呼吸停止。
只有部分意识在弥留中徘徊,等待消散。
有什么被放进了他的口中。
有人按摩着他的脖子引导他吞咽。
没有用的。
吃下去机械胃也不会蠕动和分解了。
他没有办法说话,连睁眼和张嘴都做不到。
如果智脑还在,他此时的情绪波动或许会导致又一轮自检和清理。
弥留中有打斗声,他的躯体被束缚、放平。
“等我回来。”
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他坚持着等了一会儿。
尽管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前往来世,告诉他将会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那里他的机械身体会恢复原初。
在那里他能重新拥有所有的感情与疼痛。
在那里他每天能获得一个温暖的拥抱。
……
“等我回来。”
……
我等了,可是你没有回来。
……
……
……
随后意识消散,他的第二次生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