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全都处理干净了, 再过两日便能入郑。”
听到长子禀报, 屈巫松了口气。自前日起, 他们便偏离了道路,改道郑国。副使初时还未发觉, 昨日察觉不对, 前来问询, 被他一举拿下。这次出奔, 屈巫可带了不少兵士财帛, 使团中也藏了大量亲信, 铲除了副使之后,立刻一番清理, 彻底掌控了车队。
“派人先入郑国, 告知夏姬, 我不日即来迎娶。”屈巫面上露出了些笑容, 这次卷了出使的贺礼,好歹弥补了抛在楚国的家产, 他也能风光迎娶那心仪的女子了。
屈狐庸见父亲面上喜色, 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他当然知道父亲出奔,不只是为了个女子, 但是抛却家业, 前往他国,仍是件让人忐忑的大事。也不知楚王会如何处置留在国内的族人。
见他神色,屈巫就知他心中所想, 笑道:“不必多虑,樊姬乃贤后,楚国又攻鲁在即,绝不会自乱阵脚。至于吾等,大丈夫在世,何处不能建功立业?”
如今新君年幼,朝政还是樊姬说了算。以樊姬为人,就算再如何憎恶自己,也不会对屈氏族人动手,而公子婴齐、公子侧等人要着手攻鲁大计,哪能顾得上其他?得知消息,怕是暴跳如雷之余,要尽快重新遣使才是。
也正因此,他才走的干脆利落。
听父亲如此豪言,屈狐庸在安心之余,也生出了感慨。确如父亲所言,既然楚国无法安居,去往他国有何不可?晋国何其强盛,若能得晋侯重用,亦不亚于身在楚国!
处理了隐患,也安了军心,车队继续前行,再过两日就能抵达郑国,届时郑姬会在驿所相迎,一切都安排妥帖,屈巫心中也生出几分志得意满。谁料又走了半日,突然有一队人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这是哪来的敌兵?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然而对方既不举旗,也不喊话,就这么掩杀过来。毕竟是出奔,能带多少人马?面对乌泱泱的强敌,竟是一时被打乱了阵型!
“大人!匪盗甚多,需结阵迎敌……”屈狐庸高声叫道。
屈巫却高声道:“传令下去,抛下辎重,全速撤退!”
抛下辎重?那可是他们全部身家啊!屈狐庸一时想不明白,然而屈巫才是家中主帅,命令出口,谁敢不听?心腹精锐立刻聚拢,不再管那些车马辎重,夺路疾驰。
贼匪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钱财罢了。只要车队扔下辎重,这些贼兵十有八|九不会再追。然而出乎意料,那群人竟只有少数脱队,依旧有十数辆战车,二百余步卒追了上来。
这不是贼人!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他们的目标不是财帛,而是他们的性命!如此逃,能逃出去吗?
屈巫单手扶轼,声音丝毫不乱:“扔了车上宝箱!”
辎车上装了不少家当,却也有几箱珍宝放在身边。然而此刻没了辎重,再扔宝箱,他们还能剩些什么?听闻命令,就连车右都犹豫起来。
屈巫见人不动,立刻转身,摘了箱子锁头,一把推下车来。只听“哗啦”一声,金黄郢爰,浑圆珍珠撒了一地,在阳光下灿灿夺目。
身后的攻势猛地缓了下来,驾驶战车的还有几人能记得自己的使命,那些步卒可就没法视而不见了,越来越多人弯腰去拾金饼,甚至还有人为了一串珠链打了起来。
看了眼那三五辆仍在追逐的战车,屈巫怒喝道:“调转车头,随吾杀回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振奋了起来。扔了身家,抛了金银,何以为生?自然要反戈一击,夺回辎重!而敌军却被财物迷花了眼,争抢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心恋战?一边是蓄势待发,战意高涨,另一边则是士气一落千丈,分毫不存偷袭时的果敢。只听马鸣嘶嘶,车轮轰轰,两支全然不同的兵马,杀到了一处!
半个时辰后,对着一地狼藉,和那几个被俘的贼兵,屈巫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屈狐庸只觉胸中怒火无处外泄:“华元竖子!也敢拦吾!”
谁能料到这波人马,竟然是华元派来的。他一个宋国右师,为何会拦楚国使臣?不怕生出祸患吗?!
“他知晓吾等改道出奔了。”屈巫看着那几个跪地求饶的宋人,声如寒冰。
谁能想到,横插一杠的竟然是华元那竖子。他为何会出兵?屈巫怎会不知!正是他把华元带巫苓出逃的消息,透露给了樊姬,使得樊姬大怒,遣使问责。只是华元如何得知自己欲奔郑国?
心中思绪翻滚,让屈巫眸色更暗。屈狐庸急声道:“大人,可要报复那华氏?”
他们确实有不少办法,可以让华元焦头烂额。然而此刻,是问罪的时候吗?屈巫缓缓摇了摇头:“不必。收拢辎车,立刻启程!”
一击不中,谁知那人会不会再来一击。如今之计,唯有尽快逃到郑国。他现在背弃楚国,又尚未投晋,乃是最虚弱的时刻,万一算计不成,顷刻身败折戟!
屈狐庸恨得咬牙,然而这次脱困,全靠父亲运筹,他岂敢不听?车队又忙碌起来,收拢尚未损坏的辎车,再次启程。可饶是如此,这一战也让他们损了小半家财,几十战兵。车队狼狈不堪,逃往郑国。
※※※
“两倍兵力,也没留下那人,吾要尔等何用?!”听闻信报,华元气得一把摔了手中玉璧,暴跳如雷。
奇袭未能成功,反倒让屈巫击破了阵型,折了五辆战车,百来兵卒。饶是华元这等身家,也肉痛的要命。
“竖子!竖子!可派人去追了?”华元怒斥道。
下面信使嗫嚅:“追,追不上了。车队未曾停留,已入郑国。”
这下可好,就算他身为右师,也不可能掀起两国战端。到手的鱼儿,竟就这么溜了!若那屈巫知晓了派兵的是自己,再倒打一耙,可如何是好?
“那楚女呢?寻到了吗?”华元又道。
“未曾。传言荡氏追兵被大巫诅咒,死伤不少,便失了行踪……”
“诅咒……”华元牙齿咯咯,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既然脱困,不寻他庇护,反倒消失无踪,如今想来,那田恒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携大巫逃走吧?可恨他竟轻信人言,现在闹成这副模样,如何收场?
“再派多些人,只要孤身男女同行,一个都别放过!”此刻,也唯有抓到大巫,才能挽回些损失。若连楚女都丢了,这一场忙碌,他又为的是什么?!
随着这道命令,非止城邑,就连路上也出现了兵士,任何单独行路的男女,都会被拦下详查。然而一队鲁国商旅,并未受到阻拦,大大方方住进了客舍。
“宋人不知怎地,竟有戒严之意,莫非要起战事?亏得路遇田君,否则吾心怎安?”颜和满脸笑容,对身边男子道。
那男子只二十出头,身材高大,面容英朗,虽未蓄须,浑身气度也不容小觑。见颜和如此说,他只微微一笑:“出门在外,自要互相帮衬,颜君何必客气?”
他用的一口流利鲁语,行为举止更是彬彬有礼。颜和在心底叹道,这样的人,怕是前往三桓也能谋得高位,竟让自己遇到,当然要好好拉拢一番。
说来,两人相遇实属碰巧。自己的车驾在路上折了车轴,猛地惊马,若非这人从旁扼马,怕是他连性命都堪忧了。也正因此,颜和才知道对方姓田名元,也是个鲁人,陪妻子回宋国省亲,没料到竟怀上了身孕,安胎数月,不好在岳家生产,才想匆匆赶回鲁国。
田氏在鲁国也是大氏,此人虽然衣着平平,但谈吐不凡,英武非常,出身田氏旁枝。可叹颜氏并非大族,怕是没法引其效力,只能卖力结好,攀上些关系。
然而此刻,却不是闲聊的时候,见田元时不时看向一旁骡车,颜和体谅的笑道:“田君不必客气,今晚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出发即可。”
那人闻言颔首,转身就朝一旁的骡车走去。
看着对方搀扶妻子时的小心翼翼,颜和在心底暗叹,若不是他早已娶妻,自己还真有些想用联姻拉拢,实在可惜。
那对夫妻,却没在乎旁人视线,一路走到了分给他们的客房,掩上门扉,那个大腹妇人两腿一软,瘫坐在榻上。
看着对方汗津津的面孔,田恒轻声劝道:“此处无人,先拆了歇歇吧。”
拆什么?自然是拆那怀胎六月的“孩儿”。楚子苓捧着肚上的包袱,狠狠喘了口气,才道:“我想稍稍擦洗一番……”
车马劳顿,又抱着这么个重物,着实累人的要命。但是楚子苓现在想的,只有赶紧擦擦身。一连这么多天野外露宿,好不容易住上了客舍,她真是别无所求了!
没想到什么都不要,先要擦身,这爱干净的毛病,别说是巫者了,寻常贵女都多有不如。然而田恒又怎会拒绝:“你在这里稍坐,我取些水来。”
看着对方出门的身影,楚子苓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距离两人出逃,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就在前几日,田恒在路上设计一番,竟然混入了这支鲁国商队中,凭着过硬的鲁语,装成了个陪妻子回乡的士人。也亏得这举措,让他们在越发严厉的搜捕下逃过一劫。
不过混入商队,有好处也有坏处。原本就是同吃同睡,到了外人面前,还要加上同屋同寝。两人关系之亲昵,真如夫妻一般。楚子苓很难说自己并无羞窘,只是田恒表现坦荡,又没什么让人遐想的举动,她自然也不好矫情。
如今终于到了宋国边境,再有几日,就能摆脱这窘境了吧?
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楚子苓猛然回过神,就见田恒抬着个大大铜盆,走了进来:“热水不是很多,许会有些凉。对了,驿吏的女儿说还有些潘汁,一会儿送来……”
他的话音未落,就有敲门声响起。田恒放下水盆,开了房门,就听一个娇柔女声传来过来。不知说了什么,田恒简单道谢,就关上了门扉,拎着一个陶罐,放在了楚子苓面前:“潘汁来了,可以沐发。”
所谓“潘汁”,就是淘米水,这东西在此时可是用来清洁沐浴的必备物品,似驿吏这等寻常家人,定然十分金贵。如今轻轻松松就被拿来送人,楚子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是到此刻,她才想明白田恒为何要蓄须。先秦本就看重身材体魄,再加上这张脸,走到大街上真是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先秦可不是礼教森严的儒法时代,就算有“妻子”,也拦不住萌动春心上来撩一撩的。
嘴角抽了一抽,楚子苓低声道:“有劳无咎了。”
田恒笑笑,背过了身去。名义上是“夫妻”,自然不能在沐浴时避开。看着那高大背影,楚子苓咬了咬牙,也侧过身去,解开衣衫,梳洗起来。
淘米水是经过发酵的,稍稍有些气味,解衣发出了悉索声响,随后就有水声哗啦,一切都微弱轻缓。然而屋舍狭小,两人几乎是背对而坐,莫说这些,就连身后人的体温都能感知。田恒合上了双眼,脑中描摹出一副让人心动的景象,布巾缓缓擦过白皙的臂膀,长发披散,沾上水汽,半掩住了胸前微隆……
喉头不由自主上下滚动,他握紧了双拳,只觉心跳有些不受控制。然而身后那人动作仍旧又柔又缓,似乎一种无心的折磨,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又传来了穿衣的声响。过了片刻,有女子轻声道:“好了。”
短短两字,似有些羞赧藏在其中。田恒僵硬的转过身,就见对方侧身用梳篦轻轻顺着发丝,打湿的衣襟半透,贴在颈边。
他忽的站起身,拿起水盆陶壶就往外走去。楚子苓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却只看到了已经合拢的门扉。
这是赶着还人东西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楚子苓暗自压了一压,别入戏太深,她可不是真的“妻子”。
然而这一去,时间着实不短。等她把头发擦的半干,房门才重新打开,楚子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田恒已经道:“我去冲了个凉,无妨,早些歇息吧。”
对方衣衫上确实有水痕,隔着远远,就能感受到那份寒凉。这是用井水冲了冲吗?也不好细问,楚子苓略带歉意的道:“地上被我弄湿了点。”
房间不大,床榻让自己睡了,田恒只能睡在榻边,湿了一片,肯定不好睡的。这也是她刚刚才想起来的,然而就算是夏天,也不可能干的很快。
田恒却道:“我靠在门边睡就行。”
楚子苓张了张嘴,却实在不好说同塌而眠的话,只得点头。收拾了一下榻上草席,她侧身躺了下来。
看着那纤长背影,田恒在心底暗叹一声。他知道子苓是无心,却扛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然而,巫者是不会嫁人的……
把那些杂念胡乱塞成一团,田恒在离床榻最远的地方躺了下来。房中变得安静下来,两道呼吸清浅,只是,谁也没有立刻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