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邑距离宋都并不算远, 大概有三四日路程。然而打着“驱疫”的名头, 怎能走的太慢?日夜兼程, 只花了两天, 车队就赶到蒙城。
作为一个邑,蒙城并不很大, 约莫只有宋都的三分之一。路上行人不多, 也看不见商丘那般的繁华的集市。车队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府衙, 邑宰亲自出府相迎。那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 本是宋公身边亲信, 因蒙邑乃宋公封邑,就被安排在此处任官。见到大巫, 他不由喜形于色:“没想到君上竟派神巫前来, 这下定能除了瘟鬼!”
竟然真的有疫情?楚子苓见他面上神色不似作伪, 皱眉道:“此次疫病是何症状?染病几人?”
大巫都来了, 还不知道是何病症吗?好在那邑宰经验也算老道,一听此言, 就知道可能是有人隐瞒, 赶忙道:“是肠澼之症,往年总要有百十人患病, 但不算重。今年一口气多了数倍, 还有人下泄而亡,定是瘟鬼肆虐啊!”
原来是痢疾,楚子苓听到“肠澼”二字就明白过来。这病可轻可重, 夏秋多发,然而死亡率极低。突然大面积爆发,且有人因并发症身亡,就属于传染病范畴了,难怪会报疫情。
“城中有几处发病?带吾去看看。”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邑宰一怔,疫区怎可轻往?不该是在府中或郊外设祭坛,先施法驱瘟鬼吗?然而大巫已经下令,他也不敢不从,就叫了两名属下,带着大巫前去探察。
不多时,安车就到了城南,一名属官小心道:“司疫,前方便是发病的街坊了,居者十之六七都染上了疫病……”
他还想说什么,就见车帘一挑,身着黑袍的大巫步下车驾,竟也不顾瘟鬼,向着坊中走去。两名属官骇然,吓得双腿发软,不敢上前,谁料那女子竟转过头,用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望了过来。
“还不引路?”
那声音并不很高,平淡无波,却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仪。再怎么害怕,他们也不敢推脱,哆哆嗦嗦跟了上去。
既然是疫区,就要先视察患者,再找出感染源。楚子苓也不挑拣,入了街坊后就逐户登门,检查感染情况。这个城区并非达官贵人居所,但也称不上贫穷,就发病率而言,实在高的有些可怕。往往一家几人大半染病,身体强健些的,只是腹泻,严重的腹痛腹泻,便赤白脓血,而且男性病患更多,女性略少,儿童几无感染。
只查了五家,楚子苓便道:“此处饮用的水道在哪里?”
那属官闻言赶忙道:“大巫若是口渴,小人派人去取甘井之水……”
楚子苓眉峰一皱:“只管带路!”
面对怒斥,属官还敢说什么?又得引人向着水道走去。古代城池往往沿河而居,会在城中辟出水道,引水入城,作为日常生活用水,并非每家每户都能用得起井水。蒙城城南,正巧处于水道下游,水渠蜿蜒,穿过几条街巷。
然而还未走到水道前,就有隐隐臭气传来。楚子苓一看便皱起了眉头,只见那不算狭窄的水道已经淤塞,流速极其缓慢,水面上还漂浮了不少杂物,呈诡异的青黄色泽。
“这水道几时淤塞的?怎不令人疏通?”楚子苓有些火大的问道。
“已,已有两载了吧……”那属官结结巴巴道,“往年都是大水一冲就好,去岁天旱,才淤了水道……”
这哪是一冲就行?沿着水道走了半天,楚子苓便发现,这段河道因地势原因,被泥沙堵了,若不清淤,甚至可能变成死水一条。痢疾除了接触传播和食物感染外,最严重的就是饮水污染。这种生活用水,若是有人倒入病患的排泄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楚子苓板起来了面孔:“瘟鬼居于水,水道不畅,瘟鬼不去,自要生出大疫!”
陪同几人,吓得都跪在了地上:“求大巫驱鬼!”
※※※
再怎么关心城中疫情,邑宰也不敢前往疫区。之前他已寻了数名巫者,施法献祭,谁料疫情没能消退,倒是几个巫者相继病倒,这一下,更是没人敢管。也不知宫中来的司疫,能否驱走这可怖瘟鬼。
唉,若是死了太多人,就算宋公待他不薄,怕也要问责免职,实乃无妄之灾啊!
正唉声叹气,就有人回来禀报:“大巫说要在城南设坛,祭祀瘟鬼,命吾等清理水道……”
“啊?”邑宰有些发怔,祭祀跟水道有何关系?
“大巫说那水道污秽,方才引来了瘟鬼!”下人赶忙把听到的话据实禀来。
邑宰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吾说怎会突然大疫!快,派人前往城南……不,先请大巫归来,要仔细操办!”
※※※
知道了疫病来源,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楚子苓回到了府衙,立刻着手安排。先让邑宰派人清理水道,又命人采了草药,熬煮白头翁汤,以大巫施药的名义,在坊间分发。因为要祭瘟鬼,周遭住户皆不得在水道中倾倒污秽,更不能饮用河水,需等做法完毕才行。至于病人排除的粪便,污染的衣物,亦要以沸水浸泡半个时辰以上,另择污水道倾泻。
连番安排,古怪的要命。但是宫中司疫的命令,谁敢不听?邑宰也忙忙碌碌好几日,才清出了水道,还奉命采买了一批灰石,碾碎了倒入河里。
好不容易做完一切,大巫才终于开恩设坛。城南河道边上,立起了高台,摆上了三牲,高高的柴堆耸立,竟是要柴燎献祭。
邑宰此刻也推脱不得,颤巍巍跪在了祭坛之下,不像其他大巫还要蹈舞鼓乐,那位司疫只是跪在坛前,长长咒祝,九叩三拜,就点燃了柴堆。然而火苗窜起的一瞬,烈焰冲天,几乎照亮了偌大广场,声势骇人,让人抑制不住只想叩拜。
比往日快了几倍,柴燎燃烧一空。大巫取了灰烬,撒入了重新开始湍流的水道中。宣告礼成。
受了数日施药,又见了一番奇景,人群中隐隐传来感恩的声响,顷刻之间,就犹若风雷,响彻云霄。站在那汹涌的人潮外,田恒看着正中腰背挺直,黑袍巫纹的女子。这场面,跟当日“灵鹊”之声满城,又有何区别?没了之前沮丧,也不见那冷硬克制的作态,那女子长身而立,裙裾飘摆,就如逃出了樊笼的鸟雀。
她怕是已经忘了,自己出宫为的是什么。不为避祸,只为救人。旁人畏惧的瘟鬼,也要臣服退让,避之不及。这样的女子,何人曾见过?
那双妙目望了过来,沉静的双眸中,多出了几分喜意。于是,田恒也笑了出来,冲她颔首。财富权势,又怎能比得过这些鲜活的生气?
祭祀结束,一直肆虐的疫病,似乎也没了气力,开始消退。宋公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大半。然而华元派人传来消息,楚国遣使,探察“巫苓”之事。
“还不能回去。”那抹忧色,又浮上了楚子苓的眉间,没了刻不容缓的疫病,她又忆起了自己前来蒙邑的缘由。
“屈巫已经出使,如今快到陈国了。若是使齐,必会前来宋国;若是出奔,则会转道郑国。再等几日,便见分晓。”田恒安慰道。
朝中,华元自然会替子苓遮掩,便是宋公,也盼着蒙邑疫情早日消退。这种时候,就算是楚国来的使者,恐怕也无法令宋公招她回去。而拖延这几日,正是关键所在,只看屈巫如何打算了。
楚子苓也知道现在局势,微微颔首:“那我再拖延几日,等所有病人痊愈再说。”
疫情是开始消退,但是彻底结束,还要时间。
田恒却道:“城中并不安全,我听闻蒙邑城南有座漆园,不如到那边暂避。”
“漆园?”楚子苓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惊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她就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漆树呢,去看看也好。”
田恒微微松了口气,如今情势危机,他的用意可不是区区避难。不过这些,不必对子苓言明,就当是外出游历几天吧。这些日一刻不停的治病救人,驱除瘟鬼,也确实需要好好修养一番。
两人很快定下了行程,邑宰那边倒是好打发,就说有药须在漆园找寻。邑宰如今已是彻底服了这位大巫,哪敢说不?立刻命人陪同,前往漆园。三四十里地,又花去了半日时间,等到了地方,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
握着田恒的手,楚子苓下了马车。只一抬头,就被天顶炫目星河吸去了心神。漆园满是漆树,院落也大,就如立足旷野,银河倾覆。
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吸入了满腹的山林青翠,连心胸都开阔几分。
看着她面上神情,田恒道:“若是喜欢,不妨多留几日。”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如今的她,已经使不上力气,唯有等待宋都传来的消息。比起蒙城,她确实更喜欢待在这里。
“明日去园中看看吧,我还不知生漆要如何采集呢。”楚子苓轻声道。
“有何不可?”田恒柔声应道。
把人送进屋中,他才转身出门,看了看远方茫茫苍郁,田恒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只盼他多心料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