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 一道小小身影就悄然出了屋。先给马槽添满草料,撒些豆, 再到院角的鸡舍里摸了一圈, 拣出鸡子, 搁在灶上,随后快步进了柴房,开始挑拣柴薪, 折好堆起……
“吱呀”一声,柴房门被人推开, 一个仆妇走了进来:“你果真在这里, 不是说过, 不必起的这么早吗?”
男孩从地上站了起来, 手臂拘谨的放在身体两侧,并未答话。
那仆妇叹了口气, 过来扯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人向外走去,边走边絮叨:“主母心善, 不惯糟践下人。你年岁还小,起晚些也不妨事, 白日好好干活就行。”
说着, 她已经带人走到了院外的水井前, 吱吱呀呀摇上了一桶水,对那小子道:“洗洗手脸,小心别弄湿了衣衫。”
听她吩咐, 男孩走上前去,就着清水洗去了手上污秽,又仔细的搓了搓脸,这才退后,衣服果真没有打湿。
那仆妇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扯着人回到了厨房,取了块圆圆的饼子,塞了过来:“先吃口垫垫,这几日院里事多,你也警醒着点,可不能出了岔子。”
叮嘱完后,她不再管这小孩儿,自顾自忙起了灶上的活计。
饶是连吃了几个月,男孩捧着饼子,仍觉得心中不安。现在天色上早,远不到用朝食的时候,放在从前,他该饿着肚子,和娘亲一起下地干活才是,哪能无所事事站在这里,还有干饭可吃?沉默片刻,他飞快把饼子填进了肚里,跑上去给那仆妇打下手。
当初在院门前长跪不起时,他想的可是“报恩”,而不是来享福的。
对于这小子过分的勤快,那仆妇也不见怪,让他到院里洗涮几个大木盆,再用热水仔细烫过。身量不够高,力气也有限,来回冲洗木盆,让他忙出了一头大汗,刚做完,就见个年轻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对他道:“大荠,快跟我来!”
听那婢子召唤,男孩二话不说跟了出去,两人来到了一间草棚前,那女子脆声道:“茅草要换些新的,你去把陈草抱出去,再把地上扫干净了。主母这两日就要发动,可不能迟了!”
大荠闻言一凛,立刻手脚麻利的干了起来。棚里可不止一个婢子,除了主母身边伺候的菲之外,还有好几个邑所来的妇人,各种物事搬进搬出,一副要在棚里住人的模样。
主母有孕在身,怕是真要生了!
不知怎地,一想到这个,大荠心头就慌得厉害。听闻妇人产子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是精通医术的是主母,她要生产,谁能替她诊治?这几个月菲整日跟在主母身边,应当学了不少,但是年岁那么小,顶用吗?
他倒是忘了自己比菲更小几岁,因心头忐忑,手上动作倒是更快了几分,不多时就收拾停当。不过再怎么勤力,一个孩子也干不了太多活儿,菲便挥了挥手,让他回去。
回到院中,他不由自主看向紧闭的大门。今日家主也未出现,这模样,应该是守在主母身边吧?也不知能不能顺利生下孩儿……
摇了摇头,他快步回到厨房,又接着干起活来。晾晒烫过的白布,择菜洗菜,又蹲在灶边吹火,一直忙碌到日头高悬,才停下手,开始吃朝食。
满满一碗的菜羹,上面还浮着几朵油花,喝进嘴里,略带咸味,并不苦涩。当年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时,最好的时节怕也吃不到这样一碗。这些都是恩人给的,他怎能不挂在心上?
心中担忧,饭吃得也格外快些,然而还未等吃完一碗,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就见家主抱着个人,一脸焦急走了出来。
“要生了!”身边仆妇叫了一声,慌忙跟了上去。
大荠饭也顾不上了,放下碗就追了上去。家主身高腿长,步履虽稳,却走得急快,一溜烟就进了草棚。大荠跟在后面,跑到草棚的时候,门已经关了,看不见里面的动静,焦急的外面等了半刻中,才见家主走了出来,面色凝沉,眉峰紧蹙,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饶是如此,大荠也未曾避开,只立在一旁,同家主一起望向棚内。然而里面并未传来什么声响,反倒是仆妇们进进出出,送来热水、白布等物事,甚至还端来了热腾腾的鸡汤。
不是要生了吗?大荠有些发懵,倒是站在一旁的家主神色还算得上镇定,又干等了一个多时辰,屋里终于断断续续传来了呻|吟声。
大荠的牙关“咯咯”响了起来,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阿娘发病时的场面。两人当时正在田里劳作,阿娘突然就捂着肚子叫了起来,声音越喊越大,还吐了一地。他吓坏了,也找不来人帮忙,自己跑回去取了草席,拖着阿娘前去乡巫门前,谁料苦苦跪了一夜,又足足等了半日,乡巫只出来看一眼,就说没救了。实在没法,他才想起了这个初到邑中的大巫,拖着娘亲求上门来。
主母并没有拖延半分,立刻就出来了,也没有索要钱财牲畜,就亲手给娘亲诊治。那时她挺着肚子,跪在冷冰冰的泥土里,用了藏在陶罐中的药丸,又熬了汤药,还不停的用金针施法,自下午一直忙到了夜黑。娘亲并未救回,但是他知道,这是天命所致,非主母之过。若是当初他早些把阿娘送来,兴许能救回人……
有股热意在眼中翻腾,大荠不由自主踏前一步,想要进去看看情形。然而一直大手扣在了肩上,压住了他的脚步。
“不能进去!”
家主的声音冰冷,双目却似要冒出火来,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连手上都失了分寸,力道重的似乎能捏碎他的肩胛。
大荠闷哼一声,止住了脚步,屋里的声音却更大了些,犹若惨呼。
“家主,主母她……”大荠忍不住叫道。
“无碍的,子苓说无碍的。”
那高大男人收回了手,紧紧攥在了一处,死死盯着棚屋。有那么一瞬间,叫声高亢了起来,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家主“砰”的一拳砸在了一旁的大树上,树叶乱颤,落了一地,殷红色的血珠顺着拳缝淌了下来。
似被那红色扎了眼,少年脑中“嗡”的一声炸了开来。那日主母留下了他,给他起了个新名,就叫“大荠”。这是路边生的野菜,主母说,这草可以入药,专治阿娘的病。若是有人如主母一般知晓此事,阿娘会不会活下来?
若是有人跟主母一样善使那“医术”,会不会不再畏惧亲近之人撒手离去?
主母教过菲的,定然不会有事。
“没错,她不会有事!”
一个声音应和,大荠才发现自己把话说出了口。扶着树干,家主死死盯着那草棚,似在喃喃自语:“绝不会有事!”
这个声音何其坚定,怕是上了黄泉路的,也能给拖拽回来。大荠用力点了点头,主母仁善,定不会有事!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就像钉在了草棚之前,听那里面的惨呼、大叫、低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哭啼骤然打破了寂静,草棚里有人欢呼了起来!
生下来了!大荠猛地呼出口气,只觉双腿酸软,背后衣衫尽数湿透,连牙关都咬得生痛。下一刻,一阵风从身边卷过,就见那高大身影闪身冲进了草棚中。
里面传来了女人们的惊呼,还有人高声劝阻,可是那身影,再也未曾出来。
大荠愣了半晌,忽的笑了出来。
主母诞下了一个女娃儿,母女均安。所有人都喜笑颜开,除了对赖在草棚里不出来的家主有些抱怨外,一切都顺利的不行。
只在棚中住了半个月,一家三口就搬回了小院,隔着门板,也能听到那女娃儿中气十足的哭声了。
然而大荠却像是心中失了些什么。犹豫了许久,挣扎了许久,他终于再次跪在了门前。
当那扇门敞开,被带进屋中时,大荠的膝盖都在微微颤抖,冲着榻上半坐的女子重重叩了下去:“小人想随主母学医。”
对面,田恒皱起了眉峰,楚子苓却伸出手,轻轻把他拦了下来。
“你为何要学医?”平静清朗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大荠喉头一哽,郑重道:“小人想救人,救那些如我父母之人。”
他亲眼看着阿父被恶疾折磨,又目视阿娘死在面前。还有主母在草棚中哭叫的声音,夜夜让他自梦中惊醒,无法安眠。若是他也会些术法呢,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就能让他珍视的人安安稳稳活下来?
他不够高大,不够健壮,但是采药时,每每都能先寻到草药。他名叫“大荠”,是一味能治病的药,能治如阿娘那般的重病。他想要试试,哪怕拼上如今安稳得来的一切,被发怒的家主赶出门去。
前方传来了一声轻笑:“要学这个,恐怕要花费一生,而且只能当个医生,绝不能自称为巫。”
大荠猛地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双蕴着笑意的眼眸。泪水刷的涌了上来,他飞快俯下了身,额头重重叩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宝宝有了,徒弟也有了,明天换副本=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