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晋侯很快就宣布了夏苗大猎。此时“扩军”已迫在眉睫,哪怕没法担任卿士, 在新军中捞个席位, 也是件颇具诱|惑的事情, 因而朝中大夫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在田猎上大显身手。
这种时候,郤克焉能不急?他可是正卿中军将, 新军设立要是没法说上话,岂不是枉费了这高位?因而对夏苗, 倒比迎接别国国君更重视些。
“大巫, 此次夏苗吾想出席, 不知有碍否?”为了这事, 郤克专门招来了楚子苓,开口便问。
“箭疮愈合大半, 乘车无妨,然则不可穿甲胄,亦不能久站久坐。若正卿真要参加田猎, 吾须得随侧看护才行。”楚子苓等的就是这句,立刻道。
这时代讲究坐姿, 跪坐对于伤口压力可不小, 况且现在还是盛夏, 有一定几率造成感染。身为医生,陪在病人身边,本就天经地义, 何况楚子苓还有自己的打算。
郤克松了口气:“能去便好。大巫放心,吾必多派些人手,护大巫周全。”
之前悬赏的“凶手”已枭首示众,然而郤克岂会不知这是赵氏扔出的弃子,只为了平息晋侯的怒火。有此一言,也代表了他的郑重。
楚子苓自然躬身谢过。有了大巫的保证,郤府立刻开始筹备田猎之事。
几日后,大队人马自郤府浩浩荡荡而出,向着预定的猎场行去。明知要保护伤口,郤克仍旧没有窝在辎车里修养,而是一身弁服,端坐车上,哪还有病弱模样?
对于郤克的归来,晋侯还是相当高兴的,非但再次赏了治病的巫医,还专门下旨,让郤克在田猎时可以待在营中休息。如此一来,他便只用在祭祀、宴会等重要场合露面,即保住了正卿的威严,也不至于负担过重,伤口崩裂,可以说相当体贴了。
郤克自是感动万分,亦担起了正卿之职,立在百官之先。他的气色比起两月个前着实要好的太多,况且郤克本身就有点跛足,因而刻意掩饰下,腿上的伤处几乎都显不出来了。而这番作态,也给出了一个鲜明的信号,正卿伤势好转,可以重回朝堂了。之前一直拖延的扩军事项,是不是也要开始推行了?
屈巫也没想到郤克好的这么快,这人归来,怕是又要在朝堂中掀起波澜。新军的设置,新卿的推荐,乃至下任正卿的归属,都要一一安排,在晋国这等复杂的局势下,着实让人无法放松心神。
“听闻有不少大夫前去探问正卿,家主可也要去?”有家臣问道。
屈巫摇了摇头:“如此心急,未免有投效之嫌,等今日猎罢再说。”
现在郤氏、荀氏、赵氏三家在朝中都有不小的权势,冒然献媚,反倒容易让其他两家生出排斥。这种时候,晚上一步反倒更为稳妥。
见家主如此沉得住气,下面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专心在田猎之上。屈巫身边这些家臣,都是当年楚国旧部,勇武自不必提,一天下来,所获的猎物也不算少,而且恰恰够在君前展露,却不至于夺人风头。这也是屈巫精心控制的结果,见准备妥当,他便动身前往大帐。
此刻晋侯已经回到了帐中,正兴高采烈验看战果。不得不说,晋国的六卿势力确实比旁人强上太多,不说猎物的数量,只种类都让人大开眼界,赵氏还奉上了两只猛虎,说为晋侯献贺。好在身为正卿的郤克这次未曾参加田猎,否则还不知要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呢。
这等明争暗斗,又怎能让屈巫动容?依旧是一副妥帖的君子模样,他缓步来到了君前,献上自己的猎获。几只狐,一只豹,还有一对彩翼的雉,东西不多,但是意头颇好,应当能让晋侯欢喜。趁着礼官高声叫唱之时,他悄然挪开了视线,想要观察一下在座的六卿,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
然而一抬眼,一张冰冷的面孔就入了眼帘。那是个女子,巫袍墨面,脸上纹饰不算繁复,却衬得肤色更白,瞳色更深,就算满堂卿士,也遮不住那诡异身影。而在屈巫抬眼的一瞬间,那双寒潭似的黑眸,也定定望了过来,四目相接,入针的杀机也刺入眼底。
背上寒毛一下竖了起来,屈巫只觉心神巨震,他见过这女子!在几年前的楚宫里,正是这巫医为自己艾灸旧伤,也让他第一次见到了夏姬。然而她怎么会在晋国?还坐在郤克身边?
然下一瞬,屈巫反应了过来,原来给郤克治疗箭疮的齐巫,正是当日的巫苓!离开了宋宫,她竟然又到了齐国,并再次跻身君王驾前。这样的女子,会只为了给人治病,留在晋国吗?而那双眼中的恨意几乎毫不掩藏,就展露在他面前。
她知道自己曾经想杀她。不论是让樊姬拿她陪葬,还是让使臣到宋国告密,都是他暗地里使出的手段。而两次竟然都让她逃了,甚至还鼓动华元,劫杀自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现在,这女子再次出现在面前,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想报仇。
她甚至亲口让晋侯允诺,报了当街遇伏的仇。那么两次设计害她的自己,是不是也是她不死不休的仇敌呢?
这一刻,屈巫感受到了危险,是比当日华元设伏还要强烈的危险。这女人,不可不除!
“巫大夫?”
身边传来一声轻唤,屈巫猛地醒过神来,他此刻是在晋侯面前,怎能失礼?毫不犹豫,他立刻俯下身去,向着座上叩拜。然而那道冰冷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徘徊,如芒在背。
只是个邑大夫,就算是楚国降臣,也不足以让晋侯高看多少。按照常例收了猎物,给了赏赐,晋侯便让人退了下去。
屈巫起身时,步履都有些乱了节拍,亏得是戎装,没戴组佩,否则不知环佩玎珰会响成什么样子。等他回到下方坐席,那一直跟在身后的视线消失不见。然而当屈巫再看席上,就见那巫者已经附耳对郤克说了什么。
她在说什么?难不成是谗言吗?当年楚国之事,她定然是不敢说的,就算樊姬已经病死了,她也不可能直言自己是从楚宫出逃,更别说这事还牵涉到了宋国的右师华元。然而同样,他也不会向别人透露此女的来历,当初他和夏姬相遇,就是在宫中。为一个女子出奔,和在楚王病危时谋划出奔,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他不清楚那巫苓知道多少内幕,但让华元在他出奔路上劫杀,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而当两人的软肋都不可碰,就只能看现在手中的棋子了。那巫苓治好了郤克,能随他出席夏苗的飨宴,可想而知其在郤克心中的地位。而自己呢?晋楚眼看就要媾和,他这个外臣本就尴尬,有没有军功傍身,有什么可依仗?对了,交还连尹襄老的尸首,是不是也是那巫苓提议的?不动声色就让自己颜面大跌,实在是好手段!
拳头死死攥在身侧,屈巫哪还有心观看舞乐,品尝美味?只是勉力控制着面上表情,不至于失态罢了。
因坐的位置够高,屈巫的反应,楚子苓分毫没有错过。今日出席这宴会,为的正是让屈巫见到自己。而他不但看到了,更失了态,那端方君子的模样险些都未能端住。屈巫在忌惮自己,也许还想要除掉自己。但是她要给出的刺激,可远远不止这些。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待散席,屈巫也顾不得风范行止了,起身便走。然而就在他离开了大帐,准备回自家营寨时,一个仆从匆匆赶了上来:“巫大夫止步!”
那人袍角有郤府的纹饰,就算再怎么不甘愿,屈巫还是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那仆从连忙递上了一支木简:“大巫命小人送此简给巫大夫,还请大夫过目。”
巫苓送来的书简?难得的,屈巫迟疑了下,才接过了信简。那仆从见人收下,也不多停,恭恭敬敬退了下去。屈巫也没打算在此处看信,握着那简,一直走回了营帐,屏退身边从人,才缓缓解开了捆扎简牍的绳索,一行墨字显露简上。
“君昔日言夏姬何?”
那是屈巫许久未曾见到的楚文,然而上面的话,却像毒蛇一般,咬住了他的指尖。“啪”的一声,屈巫把简掷在了地上,似还不放心,又狠狠一脚,踢入了远处的火堆中。
他当年是怎么说夏姬的?
“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
他说夏姬是个不祥之人,会杀夫丧国,娶之不得好死。而现在,夏姬是他的妻子,怀着他的孩儿。
第一次,屈巫觉出了恐惧。十年前说过的话,就像是一句自己说出的诅咒。而现在,应咒之人到了面前!
不!他怎可能被个小小巫医害死?!就算靠上了郤克,这晋国,也不只有郤氏一家卿族。他得想出办法,让那阴魂不散的女子彻底魂飞魄散才行!
面色阴沉,屈巫唤来了心腹,开口便道:“派人给赵氏营地送帖,吾要拜访下军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祥那句出自《左传成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