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是产盐的, 郇瑕附近就是盐池, 可即便如此, 青盐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寻常士人都不一定能用起。明明是施法,却要用青盐, 还需沸水火盆, 是何用意?
然而大巫已经开口, 旁人哪敢不从?郤錡立刻命人准备这几样物事。
“水要一直烧, 滚沸后用陶壶盛来, 盐需多备些, 若有陶盆,也取来几个。”楚子苓吩咐过后, 就让从人把郤克扶到了靠窗的矮榻上。
此处采光良好, 又避风, 动手术最合适不过。待婢女们把需要用到的东西送来后, 楚子苓走上前去,先点燃了火盆。清创缝合, 并不算太大的手术, 但是身为“大巫”,又不是急症, 必须尽量仪式化, 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当火焰腾起时,楚子苓把带来的柏枝柏子投入火中,双目一闭, 就背诵起了医书。
此刻屋中闲杂人等都已退了出去,只留下郤錡和几个健仆守在一旁,见大巫点火后往里面投入了些枯枝,就开始念念有词,便知这是请神,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楚子苓却不在乎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背了大约一刻钟书,便起身走到了陶盆前,取了些青盐溶入水中。此刻水温已经降了下去,试了试温度,她端起盆走到郤克身边,用布带在伤口上方束紧止血,随后开始用盐水冲洗伤口。
因为外皮溃烂,冲洗必然会感到疼痛,郤克倒是硬气,一言不发,抿唇任她施为。洗干净伤处,楚子苓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停下了背诵,正色道:“若正卿信吾,便能减缓疼痛。”
说着,她拔开竹筒的塞子,黏稠的液体倾斜而出,落在了伤口表面。郤克只觉腿上一凉,心头不由紧张起来,他当然是信这大巫的,要不也不敢让她施法,只是这信赖足够吗?真能抵御钻心之痛?
然而大巫已然起身,走到一旁,任婢子挽起了长袖,用绳束住,又在陶盆中倒了些什么,把手伸进去搓揉起来。
她是在洗手?还是在施法?没人清楚,咒诵声不停,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用药液洗干净了手,楚子苓取过短刃在火盆上灼烤片刻,便走了回来。此刻涂在伤处的药应当也起效了,她轻轻吸了口,用那还滚烫的刀尖刺破了箭疮。
这样的手术,用口服的麻药并不妥当,也容易出现难以控制的并发症,因而她选用了外敷麻|药,方子自然是验方,只是有几味药材还没传入中国,更别说用来配药的烈酒根本不存在了。因此这个方子是加减过后的半成品,止痛效果没有预料的好,在这种“刮骨疗毒”的场合,只能减轻疼痛的烈度,但是对于被病痛这么大半年的郤克而言,应当足够了。
脓液顺着刀尖涌了出来,青黄一片,说不出的恶心。楚子苓面不改色,一边背着书,一边用白麻布拭去污血,继续切除腐肉。就算刀刃不够锋利,她的动作也干脆利落,不多时就刮掉了肉里的污物,涌出鲜血来。
这场面,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郤錡膝行两步,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阿父,可痛的厉害?”
一旁健仆也凑前了些,想要按住家主,以免他挣扎,耽搁了施法。然而郤克目瞪口呆坐在榻上,一动也没有动,腿上确实有痛楚传来,但是比起之前那种让人夜不能寐的痛楚,简直不值一提。大巫果真灵验啊!亏得他信赖大巫!
“无事。”郤克握了握儿子的手,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打搅大巫施法。
楚子苓并未停下手上动作,创口实在太深,感染的面积也不小,简直深可见骨,对于她而言自然不怎么轻松。等到一周腐肉全都割除,只剩下新鲜嫩肉时,下方盆中已积了不少污血。
再次取来盐水冲洗,随后用药汤洗过,涂上了止血的金疮药,楚子苓这才取出金针,进行缝合。用的线是桑皮线,韧性足够,还清热解毒,也是现在能找到的最安全的缝线了,她手腕轻动,穿针引线,把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缝在了一起。
这场面,比刮骨还要瘆人,郤錡只看两眼就觉头晕目眩,赶忙瞧向父亲,谁料父亲面上仍旧没有太多痛苦神色,偶尔嘶嘶吸上两声,却也不像痛的厉害的样子。难道真是因为大巫神术吗?
心存畏惧,屋内更是静的落针可闻。当缝合最后一针,楚子苓轻轻吁了口气,也停下了口中念叨,取了白布擦拭伤处,用带来的干净绷带包扎后,才道:“施法已毕,伤处不可沾水,不可碰触。这两日吾会待在府上,看顾一二。”
虽然没有大出血,但是这种条件下做外科手术,还是有一定几率会出现感染等并发症,少不得也要时时看着,配合病情服药。
这可正中郤氏父子下怀,郤錡立刻说:“小子这就安排别院,大巫尽管住下,只要能治好家父之病,吾等必重谢!”
楚子苓只淡淡道:“此乃君命,正卿当谢寡君才是。”
要谢的何止是齐侯,还有他们自家主上晋侯。不过毕竟刚刚动过手术,也是伤了元气,在兴奋劲儿过后,郤克就觉得疲乏起来。楚子苓叮嘱他好生休息,就先告辞,前往客房,而身为齐国大夫,田巫之主的田恒,也被安排在了一处。
郤家看来着实感恩戴德,她入主的院落很是宽绰,室内摆设怕是比宫中住的偏厢都胜几分。楚子苓洗净了双手,换了身新衣,才寻了田恒,开口便道:“今日之后,郤氏必信我不疑。”
这样的手术,在古代是相当惊人的,而她先强调疼痛,实际操作时却又减轻痛楚,对于郤克的心理影响必然极为强烈。只要他能顺利恢复健康,自己在郤氏一脉的地位就算稳住了。
田恒看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孔,只想把人拥进怀中,可惜这里是郤府,不能让人瞧出破绽,堕了子苓的威名。压下心头念想,他道:“之后就要看庄姬会不会来了。”
如今想来,赵庄姬挑选的时间实在巧妙,自家儿子已经针灸了三次,基本恢复了康健,这才把子苓推荐给郤克。而治疗箭疮这等重伤,就算子苓不说,郤氏也要想办法把她留下。那么最后一针,不就只能登门拜访,请大巫诊治了吗?
而这一登门,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拜访郤克,拉拢关系,就难讲了。
轻轻点了点头,楚子苓问道:“人都散出去了吗?”
“自然。”田恒答得干脆,“过几日就消息了”
这问的是他们准备的探子,人多眼杂,少三五个随从,谁又会放在心上?只要这些暗探仔细勘察,总会找到端倪,厉狐这种人,怕是不肯屈居,说不定就藏在六卿这样的大族家中。唯有摸清楚他的去向,才能再作打算。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隔了一日,不出两人所料,赵庄姬果真登门拜访。这里毕竟是郤府,就算是来找巫医,不也要先去拜见郤克本人?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等楚子苓见到赵庄姬时,她已是满面笑容。
“大巫果真神术,吾看郤卿面色已经好了许多。当日向君上进言,果真没错。”赵庄姬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明里暗里却摆出了自己的举荐之功。能卖好给一国正卿,又岂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
楚子苓微微一笑:“正卿也当感谢庄姬才是。”
这话同样不轻不重,却让赵庄姬掩嘴一笑:“又有吾什么功劳?大巫过谦了。对了,武儿还差一针,请大巫施法。”
刺一个穴位,又能花多大功夫?楚子苓照前几日一般,在赵武手上刺了一下,然而这次没有滴出半点黏液,显是痊愈了。
“小君子病气尽消,以后只要小心饮食,多多走动便好。”楚子苓收了针,对赵庄姬叮嘱道。
赵庄姬面上一喜:“吾正打算带他回赵府呢,宫中憋闷,回家住住也是好的。”
回赵府?这可是楚子苓未曾想到的,难道郤克已经给了她什么承诺了吗?还是她需要回家安排些什么?然而这些,都不是楚子苓能问的,只能微微颔首:“若小君子有甚不妥,也可来寻吾。”
赵庄姬闻言自是又感谢一番,便起身告辞,楚子苓把她送到了门外,未曾想田恒就站在外面。乍见田恒,赵庄姬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君子是何人?”
不怪她吃惊,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田恒又刮掉了胡须,如此年轻俊朗的男子立在大巫门口,任谁都要想入非非。
楚子苓连忙解释道:“这是吾侍奉的田氏庶长。”
田恒也行礼道:“小子田恒,见过庄姬。”
赵庄姬两眼忍不住滴溜溜在二人身上绕了一遭,她知道这大巫乃是田氏家巫,但是没想到侍奉的家主竟如此俊美!但是想想大巫手段,她还是压住了八卦的心思,笑道:“既然田郎寻大巫有事,吾就不叨扰了。”
楚子苓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田恒身上,会在赵庄姬来时在门外候着,必然事情。定下心神,送赵庄姬出了门,她立刻快步返回,进门就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田恒面色阴沉,开口道:“探子来报,赵氏前些日才收了个门客,正是姓厉。”
作者有话要说: 呃,查了查春秋应该还没蜡烛,改掉了orz
是说明天要去体检,断更一天,大家后天再来捡掉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