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顺收拾好药箱, 见他们尴尬地杵在那里, 了然道:“没钱是吧?”
少微解释:“我们这一路几经周折, 钱袋怕是丢了, 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物什……”
“行了我懂了。”江顺摆摆手, 上下打量他们一番, “看你们也不像是穷光蛋, 等你们有钱了,记得给我补上就行。”
“多谢江大夫。”
“行了,早点歇息吧。”江顺背上药箱告辞, 没走几步江顺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这村子地形复杂, 外人一般找不到进村的路,不过你们还是要警醒些,万一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进了村子, 我们可没有义务保护你们,你们自求多福。”
“嗯,我们知道,村长肯收留我们,我们已经十分感激了。”
江顺走后, 昭肃拿出四个馒头,示意少微吃点东西再睡。
少微挑眉:“就这个?”
昭肃掰开一个馒头,往里面夹了点咸菜, 递给他。
——就这个。
折腾了一整天,少微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有的吃就很满足了,自然不会奢求什么山珍海味。但他余怒未消,就是想故意刁难昭肃,所以死活不肯接那馒头。
“你让我堂堂长丰太子吃馒头咸菜?”
昭肃不吃他这一套,直接撕了一小块馒头塞他嘴里,然后在他手心写道:你这长丰太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少微一看更生气了,反驳道:“就他们那点小伎俩,根本不够我塞牙缝的!”
昭肃淡然地望着他。
“吃你的吧!”少微用一个馒头堵住他的嘴,堵完了才想起来这人不是用嘴说话的,又甩开他的手,拿过自己的馒头夹咸菜气哼哼地吃了,“你的事我回头跟你算账!”
勉强填饱了肚子,两人便各自睡下。少微睡床,昭肃打地铺。
天快亮的时候,少微觉得口渴,起床喝水,没留神踩到了昭肃,脚踝立时被攥住了。他本就迷迷糊糊的,还没穿鞋袜,被温暖的手掌抓住,差点绊倒。
为防止有人追杀而来,昭肃根本一夜未睡,这会儿赶紧扶住少微,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坐到地铺上。随即自己去案上倒了杯水,很是熟练地喂他喝了。
少微喝着喝着渐渐清醒,却还是直愣愣地盯着昭肃的脸。
这个人是真的回来了。
就在他的身边。
昭肃本想起身去放杯子,猝不及防被少微拉了下来,紧接着两条有力的胳膊环住他脖颈,他感觉到急促而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耳边。
空杯翻倒在被子上,昭肃伸手回抱住了他,也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三年过去了,这人成长了不少,同他记忆里那个少年有了诸多差别。
失而复得。
他们理应深感庆幸。
之后,少微往昭肃的腹部连锤三拳,毫不留情,揍得他差点把昨晚吃的馒头吐出来。
昭肃哪里敢还手,只能盼着这位爷早点消气。
早上昭肃拄着根竹杖,又去问邻家要了些米粮,稀薄的粥水聊胜于无。
既然追兵还没来,他们打算能安生一会儿是一会儿,两人现在一身伤,实在没精力再去对付那些人。最好能等到自己人先找来,那日子就舒坦多了。
于是他们现下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山里人不富裕,自己吃饱穿暖都不容易了,总不能还让人家供养着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每天找人讨米讨粮、白吃白喝。
这么想着,昭肃打算在村里找些活计,虽说腿脚稍有不便,但烧水劈柴什么的还是做得来的,他坐着都能料理好这些事。
少微远远望见他伸直伤腿,坐在板凳上利落地帮人劈柴,自己便也闲不住了。
他去找了村长,说要教村里的孩子启蒙。
正巧江顺在村长家熬膏药,闻言问了句:“教《三字经》啊?”
少微点点头:“是啊。”
江顺说:“我教过了。”
少微:“……”
不忍见客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村长笑呵呵地打圆场:“哎呀,小江这两天太忙,邵公子瞧着就是博学之人,就代他教教孩子们吧,不讲《三字经》还能讲讲别的嘛。”
化名邵威的少微应下:“好,我知道了。”
江顺道:“这两天我要去昕州城采买,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我带出去的?”
尽管相识不久,但少微对此人还算信任,他想了想,修书一封交给他:“那就劳烦江大夫跑一趟和气庄,将此信随便交与一人即可。”
“和气庄啊。”江大夫看看他,没多说什么,把信丢进了药箱。
“江大夫一路多加小心,恐怕还有贼人在山中流窜。”少微到底不想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无妨,我不用你们瞎操心。”
“……哦。”这人的话真的好难接。
晌午,昭肃劈完两家的柴火,得了五文钱,花两文买了一斤面粉,一文买了些葱,一文买了棵青菜,回去自己擀了面条,下了锅清汤寡水的阳春面。
面盛好了端上桌,他去院里叫少微来吃。
少微不知从哪家地里找来一堆枯黄的秸秆,正咔嚓咔嚓折着玩,全折成小段小段的棍子,在脚边拢成一摞。
昭肃扣了扣门扉。
少微拍掉手上的碎屑,起身问:“吃什么?”待看到那碗阳春面,嫌弃地说,“你劈了一上午柴,我们就只能吃这个?”
昭肃把仅剩的那枚铜钱给他。
——你存着。
少微:“……”
其实他突然很想笑,但是板着脸硬憋住了。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日子,成天要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挺新鲜的。
少微端起碗吃完了面,算不上什么美味,纯粹是填饱肚子罢了。
不过,意外地满足。
下午昭肃去帮周大妈扎猪圈围栏,而少微带着一盒秸秆小棍子去了村里的学堂。
说是学堂,其实就是江大夫家的后院,十几个孩子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年纪最小的四五岁,最大的有十二三岁,大多是坐不住的性子,绕着整个院子撒欢嬉闹,唯有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坐在蒲团上,各自拿着小炭笔,一个在画画,一个在默写。
“我叫邵威,江大夫事忙,这两天就由我来给大家教书。”
“……”少微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有胆别跑”、“抓不到我”和“哈哈哈哈”中。
少微站在廊下轻咳提醒,发现没用,大声呵斥他们安静下来,也没用,响破天际的叫嚷吵得他头都疼了。这群孩子实在太活泼,他小时候跟弟弟妹妹在太学院念书,没一个敢大声喧哗的,大家都被严加管束着,而且学得格外认真。毕竟谁都想得到父皇的赏识夸奖,生怕在父皇跟前落得个愚钝的名声。
所以这般不受控的情形,少微真的闻所未闻。
几次召集无果,少微灵机一动,道:“今天谁不吵不闹,好好听课,回头我就给他发一颗吴记酥糖。”
听说有糖吃,孩子们的注意力总算被吸引过来了,周家小子拖着鼻涕问:“吴记酥糖是什么糖?好吃吗?”
少微道:“吴记酥糖是昕州城最有名的糖铺,他家的糖里加了花生碎,又甜又香……”
经过一番酥糖利诱,立时安静许多。
少微舒了口气,终于能好好讲课了。
他说:“江大夫说你们已经学过《三字经》了,那我们今天学点别的。”
有孩子问:“学什么呀?”
少微把秸秆小棍子发下去,每人给了三十根,笑道:“学怎么玩算筹。”
“那么,十三颗酥糖,加上二十四颗酥糖,怎么算呢?”
他边说边将正确的算筹的式子摆了出来。
第一行左边竖着摆了一根,右边竖着摆了三根。
第二行左边竖着摆了两根,右边竖着摆了四根。
然后把两行的算筹合并在一起,变成第三行。
于是第三行左边竖着摆上三根,右边横着摆上一根,代表五根,再在这根上方竖着摆两根,代表七根。
少微感觉自己已经教得很清楚了,但孩子们仍是一团乱,只有三个孩子勉强摆了出来,其他都弄得五花八门。有少摆几根的,有逢五忘记横放的,更有不少孩子压根不会数数,算着算着就开始用小棍子拼房子画小狗,还有年纪小一些的,直接把算筹咬在嘴里玩。
这让少微深深地感受到,教书钱也不好挣啊。
半天忙活下来,村长给他发了工钱,五文钱,跟昭肃劈柴一个样。
就这样挣着花着,到了第二天中午,他们两人存下了十文钱。
总算能稍稍尝点肉味了。
这天少微被孩子们缠住了,没能回去吃午饭,昭肃便给他送了饭来。
进门就见几个孩子围着少微嚷嚷:“邵哥哥,我们很听话了,酥糖呢酥糖呢?”
少微忙着给他们发竹签:“别急别急,大家先把竹签拿好,富贵儿三根,兰妹妹三根,杨生两根,杨小四你没有,谁叫你把兰妹妹欺负哭了……眼下我没法出去买糖,过几天你们拿着竹签来找我,一根竹签换一根酥糖……”
昭肃倚着院门看他,目光含笑。
这些竹签少微昨晚削了大半宿,原来是用作这个的。
少微发完竹签,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散去,他抬头瞧见昭肃,又瞧见他手里拎的篮子,竟有些脸热,嘴上却冷漠道:“哦,你来啦。”
一大碗白米饭,上头铺了两片腊肉,一碗菜汤,里面浮着蛋花。
带孩子不轻松,少微也是饿得狠了,三两下扒完,只觉得这是平生吃的最香的饭菜。
下午昭肃提前做完了活,顺路来接少微。
约摸是在休息,他远远听到小院里传来悠悠的歌声,还有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歌是少微在唱,略微沙哑的音色干净而随性,像是乘着风的鸟儿,越过重重高山,抛却了一切桎梏,来到空旷的田野中。
云雨霏霏兮 离宫皎皎
勾股余算兮 笔画草草
犹可追 犹可追
恰逢年少兮 予我衣袍
心悦否 心悦否
生死相忘兮 与君谈笑
——我与君衣袍,君与我谈笑。
——心悦否?
昭肃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杨小四你给我站住!还跑!杨生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孙大孙二!兰妹妹的竹签是不是你们偷的!还说不是,我都看见了!”
“都给我回来!功课做完了没有!”
少微唱完了歌,也削完了最后几根竹签,抬头就见院子里已是乱成一团,四个调皮捣蛋的小子为了躲避责骂,四散着往外逃,少微被其他孩子缠着来不及追,气得冒烟。
昭肃尽管腿上有伤,拦几个小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三两下就逮住了这四人。
他脸上的疤有些吓人,故而村里的孩子们都有点怕他,被他揪着就跟鸡仔一样老实,哪里还有方才耀武扬威的模样。
于是昭肃一手提了两个,把他们带回了小院,一个个按坐在蒲团上。
被他的气势所慑,旁边的兰妹妹差点被吓哭。
昭肃从孙大孙二身上搜出了两根竹签,递给兰妹妹。
兰妹妹先是往后缩了下,又看了看他,觉得他似乎没有恶意,这才伸出小手接过竹签,将落未落的泪珠子收了回去,蚊讷般地道了声谢。
少微望着他,片刻后敛了眉目:“就好了,在外头等我吧。”
两人一同回了那件破旧的屋子。
当晚,昭肃看到自己的地铺上放着一件衣裳,上面有缝补的痕迹,细细密密百针缭乱。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针脚,想起了什么,一时有些怔冲。
少微坐在榻边叹息:“这清贫日子没什么不好的,总好过在那雕梁画栋中,每日不见天光,如同行尸走肉。”
——那便不出去了。
昭肃在他手心写。
少微忽而笑了。
昭肃知道,这气终于是消下去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