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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半个月以后,钦差正使从北漠王庭回来,左迁也将养的差不多了,便与正副二使一同赴京。

顾其扬临去之时前来向连存父女辞行,言间颇多憾色,但见书香笑容恬淡,想到她这样的女子,贫达之时并无二致,倒有一股君子林下之风,心内惆怅,又嘱她日后若有为难之处,不拘捎信去京城给他也好,或者去京城寻他也行,他总能帮到她的。

书香知他这许诺发自肺腑,当下诚心诚意的道谢。

顾其扬求亲之事在书香心中并未留下什么印迹,这一切很快就被她丢诸脑后。

反倒是连存,得知了她那番话以后,心中对义女反添了一层敬重。

连存本是重情男子,当初收义女也只是因着怜惜她受辱,她又是个乖巧善解人意的女子,就算后来误会澄清,他倒从来不曾期望过书香与这边漠旁的女子能有所不同,就好比所有人都觉得失侣的妇人理应择婿再嫁,朝廷也一向鼓励寡妇再嫁,她这番情深不移,实在堪怜堪佩。

书香不知连存心中思量,反央着他到军中寻一武师来习武。连存打趣她:“如今义父也是暂住军中,等过些日子便要回老家去,哪里去寻武师?你现放着人不使唤,却来求义父这不中用的老头子。”

原来连存本是左迁幕僚,如今左迁去向未定,说不准就回京去做京官了,他有十几年未曾回老家,惦念的厉害,如今时机正好。

“哪还有别人好求?”书香笑着接口,又想起连存要回老家,一脸呆怔:“那……义父回老家,女儿怎么办?”

连存拈须微笑:“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谁教我家这闺女皮厚,非要赖在老父身边,说不得只好一起带着回去了。”

书香在此间本已无所依存,如今听得连存愿意带她回家,眼眶顿时湿了,赶紧转身拭泪。经过顾其扬之事,她心中其实已隐约觉得裴东明回不来了,她又不愿意再行改嫁,此刻紧握着连存的手浅笑:“女儿决定以后在义父身边尽孝一辈子。”

她这是间接告诉连存无再嫁之心。

连存心中惆叹一声。

父女二人正说着,燕檀正好从外而至,听得这句话暗里苦笑,复又觉得心中轻快许多。她这样的女子,富贵名利都打动不了,顾其扬如今虽算不得显达,但天子近臣前程似锦,她都能推拒了,足见心意之坚。她与裴东明乃是结发夫妻,夫妻情重,自他回来从不曾见她哀切之态,也从不曾见她人前垂泪,能将这一切深深藏在心里的女子,也不是荏弱之辈,怎不令人敬重?

如今他反将从前那些缠绵心境改换过了,心中虽一时仍爱着她,反倒是敬多于爱了。

燕檀今日前来,是有事想请教连存,听得连存月底就要回老家,挽留再三,他却去意已坚,又听得他要带走书香,心中滋味莫辨,回想一时,又觉得书香留在此间不过徒添伤心,反不如换个地方生活,跟着连存这样旷达之士,实是一桩好事。

书香见机会难得,索性将燕檀积在她这里的银钱珠宝尽数拿了出来,只说自己归期未定,实是不便保管。

燕檀推拒再三,又要将那些珠宝留给书香做傍身之用,却被她婉拒了,只大大方方从那包珠宝里挑选了一块翡翠两块红宝石,她笑嘻嘻递给连存瞧:“我早就相中这两样了,义父替我把把眼,定然要将二弟这里最好的给留下来,也不枉我替他保管了一场。”

她哪里又是在意这些东西的人?

燕檀心道。

连存将那两样东西拿到眼前去细瞧一细:“女儿眼光不错,这两样可是好东西。”

父女俩个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只瞧的燕檀唏嘘不已。

这些珠宝本就是他精心挑选了要送给她的,如今等同于原物奉还,说来说去,当初造化弄人,才叫裴东明得了她去,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他眸中一黯,这些年,他不知在生死关口滚过几十趟回来,见她如今能够平安在这世上活着,能看到她的笑脸,已觉弥足珍贵,哪里又会计较她在不在眼前。

惟盼她安好无忧。

不过几日,连存要带着书香离开响水的消息都已经传遍,等到书香去郭大嫂子家辞行,反被她训斥:“你个没良心的丫头,我只当你准备偷偷走呢。”

书香笑着将给小妞子跟二妞子带的吃食与给大妞子带的一对金钗递了过去,一脸的遗憾:“我这一走不知几时回来,也许就回不来了呢。大妞子要是出嫁,我怕是来不了,索性先将添妆的送过来。”

大妞子早已及笈,如今日子安稳了,也到了婚嫁之龄。

营中兵士如今已在每日有条不紊的办理退伍及落籍文书。前街上的一位姓李的米粮商人的儿子,名唤李虎的,如今退伍,知道老郭头家有一女,索性央了父母提亲。

有人取笑李虎:“老郭头家那一位你哪里惹的起?”

李虎却是个主意正的,“你们没有听过一句话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那你就不怕娶回来一个跟她娘似的?”

“她娘也没有什么不好,里里外外一把手,上阵杀敌,下马管帐,我若娶了这样的娘子不是正好?反正我一向不耐烦管帐,索性将来将米粮铺子交了给娘子打理。”

这话惹得一起退伍的伙伴哈哈大笑:“你小子算盘倒打的精。”

李掌柜听得儿子这番算盘,加之老郭头还是从五品的官,这门亲事竟然是高攀了的,若能成了,将来在这城里正正经经做着生意,也能教人高看一眼,竟也觉得儿子这算盘极好。再说边漠这地方,女人还就要爽利泼辣能干的,才能振兴家业。

没过几日李家的媒人就上了门,郭大嫂子又相看了一回女婿,见李虎长的眉目端正,身材壮实,家境又殷实,寻老郭头商议女儿婚事。

老郭头如今跟罗四海正忙着建互市,边疆一睦,不用互市建起来,已从关外涌进来不少商人,忙的脚不沾地,哪里顾得上这些事,只丢给郭大嫂子一句话:“你生的你作主!”已径自出门忙去了。

气的郭大嫂子拍着大腿破口大骂:“难不成是我一个人养的?”

于是这事就定了下来。

过得两天,老郭头在大街上遇上李掌柜,那李掌柜隔着老远就迎上前去热情的打招呼:“亲家这是哪里去?”

直问的老郭头发愣,大街上平白无故冒出来个认亲家的,这个实是有些尴尬,当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可喜李虎正出门来寻其父,看到老郭头上前去笑微微口称岳父,老郭头只觉今日出门撞了邪,一个上赶着称亲家一个上赶着称岳父,当下一掌拍在李虎肩上:“你小子在这里瞎叫什么?”

原来李虎是贺黑子营中兵士,与老郭头也打过几次照面,二人都算是熟人。

李虎当下脸都红了,如今不比营中,他不好再与老郭头没上没下的打闹,当下提醒老郭头:“岳母……岳母没说起过小婿的名字?”

都听说老郭头家当家的是妇人,没想到连婚姻大事也不曾商议过。

李虎父子两个当下都忐忑的瞅着老郭头。

老郭头自此才知,原来李虎真是自家女婿,当下大笑出声,又在他肩头猛拍了两掌,只拍的李虎揉肩苦笑,看来他们翁婿两个的关系以后倒与别家不同,这位泰山还当在营中,高兴起来恨不得勾肩搭背一般。

“我最近忙的不行,这些事情都是你岳母一手操办,还真不曾认过亲家。

李家父子始松了一口气,生怕他当街矢口否认。

这事回头讲给郭大嫂子,直似笑话一桩,老郭头被郭大嫂子埋怨了好久。

她如今手里拿着书香送过来的金钗爽朗的收下了,“你既然要走,大嫂子就再占你一回便宜。”又唤大妞子来谢书香。

大妞子听得添妆,早羞的脸都红了,被书香拉着手叮嘱了好些话,她都一一点头记下了。

郭大嫂子取笑她:“显见得你是七老八十了,比我还絮叨呢。”

钦差副使求亲之事她也听说了,看着书香这番依依不舍的模样,心中只觉替她难过。她这般好的女子,偏偏命苦,又是个长情的,看不开这一节,执意要守着裴东明过下去,往后也无孩儿傍身,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终道:“我知你心意已定,不会轻易改变,不如趁着如今还在这里,索性收一个义子,将来老有所依也是好的。”

书香自己也不及二十岁,收个儿子回来……她当下瞠目结舌。

郭大嫂子只当她失子之后,心中不能释怀,不肯收,又劝道:“那孩子你也养了好几个月了,如今虽说他爹退伍回来了,但他是个没娘的,认个义母也好。”

原来她说的是小铁。

老铁跟着上了几回战场,如今平安归来,又退伍了,自然将儿子接了回家去了。只是他如今也不肯回山上再住,只在城南赁了一处房子住着,再设法寻别的营生。

如今互市已开,南来北往的商人渐渐的一日多过一日,寻个营生也容易。

书香心中也喜欢小铁乖巧伶俐,索性将此事交了给郭大嫂子去办,自去雁儿家辞行。

老铁参军之后,原担心小铁过的不好,可是当初那个吓呆了的孩子后来在书香家,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孩子不但懂事乖巧,还被送进了学堂认过字,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裴东明失踪,书香后来身子不好,他虽在营中,男女有别,也不好去探望,如今听闻书香有意要收小铁做义子,哪有不答应之理。

“你放心,将来让这小子替她养老送终,他若不肯,我打折了他的腿!”

“郭婶子你不用担心,我会给香香姨养老送终的。”

父子俩个都应了下来,郭大嫂子只觉此行圆满。

连存得知此事,极为高兴,捋须道:“还是老夫占便宜,不仅白得一个女儿,如果连外孙也有了。”

书香拉着小铁给连存叩头,又打趣他:“义父虽得了一个女儿跟外孙子,我们娘俩也不差,总要赚份红包过来。”

小铁跪下叩头,连存送了他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及一块上好的玉佩。

临行在即,书香也不愿意大操大办,只简单行礼。

临到小铁向她叩头,她俯身将孩子扶了起来,眸中尽湿,摸着他的小脸念叨:“乖……我儿乖……”

观礼的众人莫不动容,替她心酸难过。

她送小铁的是四季衣服鞋袜两套,五十两银封一个,拉着他的手嘱咐他好好念书。

小铁一反常态依在她怀里,由得她摸脸摸头,口里叫着义母,依依不舍。

他也知道香香姨失去了小宝宝,心中只盼着她能开心些。

遥远的湄水河边,老牧人的毡房早已经拆了有些日子。

知道两国从此之后不再动兵戈之后,裴东明极为说服苏阿爸将几只羊卖掉,变卖家产跟他回南夏安度晚年。

苏阿爸不肯,只说他一个北漠人哪里好去南夏定居。

反倒是苏阿妈思量再三同意了。

裴东明在他们家养伤达半年之久,对这个年青人的禀性多少也有了些了解。

苏阿爸最终答应了裴东明,等得有部落迁徒经过,便将毡房牲畜变卖,只留了个平板车,又买了一匹壮实的马儿,准备了些干粮便上路了。

裴东明心中惦记着书香,算算日子她临盆在即,一路晓行夜宿,远远瞧见了响水城巍峨城门,更是归心似箭,指着那城门高兴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苏阿爸……那就是响水城……”

苏阿爸与苏阿妈一生长居草原,见得这外邦城门,心中不知几多忐忑,但见裴东明这般喜悦,几乎可称得上眉飞色舞,心中踌躇也打消了几分。

城门口的守城兵士本来正在检查过往商旅的通关文书,见得裴东明齐齐呆住了,只当见了鬼,顿时将手头公事停了下来,来往商旅挤成了一团,贺黑子正好巡街到此,见城门口乱的不成样子,暴喝一声,“都在那里做什么呢?”

忽听得城门口有人喜的大叫:“黑子——”这声音撞进耳膜,振耳欲聋,他整个人都发懵了,一步从马上跳下来狂奔了过来,挤进人群中将裴东明从马车上拖了下来,左看看右看看,果然是个活的,将他拉腰一抱就放声痛哭:“……我只当你死了,琢磨着这辈子都对不住你了……”

裴东明被他这番哭给弄的莫名其妙,好笑的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贺黑子有苦说不出,擦了眼泪又咧嘴笑了起来:“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说裴东明顿时心都揪了起来。

旁人当他死了就算了,若是自家娘子当自己死了……他原在病中昏沉几个月,休养的好些了准备回来,况他住的地方太过偏僻,来往商旅是不走那条道的,上次大军路过却是燕檀他们在草原迷了路才摸到了那里,回程又是原路返还,之后偶尔碰上迁徒的部族,却只知道些王庭之事,又不能捎信回来。

贺黑子这里还在边笑边擦泪,裴东明已经过去牵了马车一甩鞭子便往家冲,他心中焦急,连苏阿爸也只当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敢动问,只坐在车上由得他急驰。

他这马车在城内狂奔,自己站在车辕上高喊着让开让开,惹得临街酒楼上议事的罗四海与燕檀朝下瞧了一眼,二人对视,霎那惊问:“我恍惚瞧着下面那个驾车的……”

“不是东明吧?”

二人当下事也不议了,茶钱也忘了付,拨腿就往楼下冲,哪知道与随后赶过来议事的老郭头相撞,生生将毫无防备的他撞的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顿时楼下大堂响起了老郭头的怒骂声。

“你两个走路不带眼睛啊?就算是比老子官大一级,也不能这般欺负人吧?”

楼下大堂坐着许多食客,见得这响水城三大巨头要打起来了,都坐直了身子双目放光瞧热闹,哪知道燕檀与罗四海奔下楼梯来,一人提着他一边胳膊,将他挟裹而去,留下满堂食客猜测,这老郭头哪里惹的上官不高兴了,难道要被带到暗巷子里暴揍不成?

不止众食客不明白,连老郭头也不明白。

“你俩个到底要干什么?老子怎么你们了?”

罗四海一掌拍在老郭头脑门上,就当拍一个年轻后生小子似的:“闭嘴,东明回来了……”

“你怎么拍我跟拍你孙子似的?罗四海你——啊东明回来了?真的假的……”

罗四海与燕檀在奔跑中同时松手,顿时老郭头又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挥着手叫骂:“你俩个撞鬼了,不能等等我?”

裴东明一路驾车到得家门口,但见院门紧闭,他跳下马车来,推开了院门,才发现院子里萧条破败,虽房顶是新盖过的,但院子里却堆着许多沙尘落叶,菜园子里一颗菜也没种,联想起贺黑子哭的惊天动地的样子,心中更是一沉,大步跑过去推开了常住的西厢的房门,顿时一颗迫切回家的心给冰雪浇灌了,满腔满腹的冷。

房内蛛网尘结,一件家具也无,火炕上也没有铺盖,瞧着便是久无人住的样子。

他胸脯急促的起伏,双拳紧握,一颗心霎时就掉进了油锅冰层里,一时冷来一时热,只想着恐怕是书香遭遇不测或者难产?想到此节,身子已经微微发抖,整个大脑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差点倒下去。

苏阿爸与苏阿妈一路相跟着他进来,见得这院中破败景像,面面相窥。他磨着二老随他回大夏之时,常提起他家娘子,只道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子,温柔贤淑,知疼知热,如今院子里空无人迹,明明乏人居住,再瞧见裴东明苍白脸色,额头冷汗密布,整个人神情都恍惚了起来,也觉不好,又不知如何宽慰他,一颗苍老的心也觉出悲凉之意来,摇了摇他的胳膊:“东明,不如问问邻居家?”

这一下提醒,恍若黑暗之中遇到了光明,裴东明双目发光,强自安慰自己,定然是自己未曾回来,香儿一个人不敢住在此间,说不定搬去隔壁郭家去住了。

他拨腿便往郭家跑,几步就到了郭大嫂子门上,将门擂的山响。

郭大嫂子今早天刚亮便送走了远行的连存父女,回家来坐着暗自伤怀,正被三个女儿团团围着劝解,她振奋精神打发孩子们去吃饭,正拿着手中绣活有一搭没一搭绣着,听得大门口这般响动,当下扔了绣花棚子粗声大气骂了起来:“哪个敢在老娘门上撒野?”

跳下炕来,趿拉着鞋,怒气冲冲出得门来,三个妞子已经在院里站着,一脸呆相。

大门早被推开来,门口站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一脸焦色,仿佛此刻得不到答案,马上就会杀人一般。

“东明……兄弟……裴东明?”

郭大嫂子傻了眼,不等裴东明动问便骂道:“你早死哪去了?怎么不早点回来?现下已经来晚了……”

裴东明一霎那心神皆碎,肝胆俱裂,虎目蘊泪,双拳紧握,其上青筋历历,哽咽着问道:“几时……几时的事儿了?”

郭大嫂子最见不得男人家哭哭啼啼,见他因为书香跟着连存离开响水便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顿时气怒道:“今早才走,这会子最多走了五里路,还不快骑马去追,站在这里哭什么?”

裴东明顿时傻了眼,一颗心从九霄云层落到了实处,乍悲还喜,抬袖一把抹去眼泪,结结巴巴道:“香儿……香儿没事?”

郭大嫂子没好气的道:“她跟着军师去回老家,能有什么事儿?”

话音未落,眼前人已经折返身往回跑,都高兴的不会走路了,出门的时候撞上了院门,撞得一身白灰,他跑得家门口,胡乱把马车卸了下来,跳上马儿双腿一驾便绝尘而去,将个不明状况的苏阿爸老两口生生晾在了大门口。

等到罗四海老郭头燕檀一路狂奔回来,裴家门口只留着郭大嫂子与苏阿爸老两口寒喧。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裴东明写回来了……昨晚写到了今天……再不撒花花收藏,乃们对得起我么?

今晚还有一更,肯定有一更,大家有时候来刷文的时候看一下我文下面回复的留言,有时候会告诉大家更新时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