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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水城头,蛮夷又一次攻了上来,裴东明一刀砍翻一个爬上来的蛮夷,溅的满脸鲜血,身边老郭头贺黑子与他并肩作战,不防一路有人直直冲了过来:“裴将军,曾将军要带着一队人从城南逃出去……罗大人正在城门口与他纠缠……”
左迁不在,裴东明如今担负着将军之责,不知是谁起头,这些军士近日异口同声唤他裴将军,裴东明纠正了几次,无人愿意改口。
整个城头激战正酣的军士们仿佛都静默了一下,手中长刀下意识的慢了一瞬……
裴东明反手抹一把脸上的血,终于忍无可忍:“这狗娘养的——”
他这般辱骂主帅,城楼之上竟然无人反驳。
蛮夷攻城半个月,除了最初的那天破晓曾潜站在城头观战片刻,其余的时候都龟缩在城楼等待消息,越等心越凉,喊打喊杀日夜不休,他生生熬瘦了下来,老罗头陪在他身边宽慰许久,见主帅全然一副吓怕了的模样。
到得今日清晨,曾潜终于道:“这城眼瞧着守不住了,不如我们先避一避吧?”
老罗头在此间多年,总有些相投契的军士,如今热血的全在城楼上日夜不休的拼命,他自己四下窜来窜去,也收拾了近几十人的护卫小队,决定跟着曾潜先避一避风头。
背靠大树好趁凉,曾将军这位从京中派下来的大树,总比全无根基的六品裴校尉强太多了。
他们一行人从城北一路驰到城南,却正碰上在城内巡守的罗四海。
城守罗四海这些日子也忙的厉害,军中后勤全指望他张罗,安抚城中百姓,谨防暴民在战乱之际哄抢,压制城中商贩……有无数的事务堆积上来,碰上准备逃跑的曾潜,纯粹巧合。
城中主帅弃城逃跑,无论如何,这都是动摇军心的大事。
罗四海憋了一肚子的火,事急从权,还是将他拦在城门口好生劝解,他本不是个有多大耐心的人,此刻肚里不住骂娘,但如今战争胜负未分,这位当今宠妃的舅舅能不能得罪,实在要考量一二。
他正在这里磨破了嘴皮子,却见得由北而来数骑快马,马上之人到得城门口,马蹄堪堪要踩到了众人的脑门上才勒了马,面上染血,一身衣甲之上也是淋漓血迹,血神恶煞的高从在马上,不复平日温雅,“将军这是要到哪里去?”
见到这样恶狠狠拎着把带血长刀的裴东明杀气腾腾到得眼前,曾潜心气先自虚了,语声竟自弱了:“本将……本将自然是出城转转……
裴东明唇边泛起一个带血残忍的笑来,长刀霍然挥出去,曾潜只当他要对自己不利,当时抱头,脸上却被喷了一脸热血,他身边方才立着的一名兵士已经被裴东明砍去了大好头颅,热血溅出去三尺,染了曾潜一脸一身。
都说边漠民风彪悍,曾潜吓的抱头蹲□去,失身大喊……他一介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平生最大的恶心就是欺男霸女,横行江淮,但像这样眼也不眨的斩人于马前,却是从所未见。
如今亲眼所见,吓的三魂六魄齐齐出窍,只当今日命绝于此。
哪知道裴东明漠然道:“请曾将军去城北督阵!”
立时有两名兵士上前像拖死狗一般拖了他城北而去。裴东明目光锋锐,缓缓在老罗头与这些跟着他的军士脸上扫过,语气不悲不喜:“尔等驻守响水城多年,想不到却原来全是贪生怕死之辈,裴某耻与尔等为伍!”
那些兵士全都低下了头,唯有老罗头如今对他满腹怨毒,一则曾潜扶不起的阿斗,二恨裴东明处处与他作对,当年是他手下的小兵,如今却敢横刀立马,训斥于他,当下冷冷一笑:“我等比不得东明少年得志,杀同袍便如杀蛮夷一般眼也不眨。便是我等奋勇杀敌,到时候谁还记得我等的功劳?有了功劳是你们的,丢了命却是我们自家的!”
他身后那些立着的兵士之中慢慢有人将头抬了起来,显然极为赞同老罗头的话,但碍于裴东明先前那利落的一刀,都不敢出言反驳。
裴东明怒极反笑,长刀所指之处正是老罗头的咽喉,“姓罗的,枉我一直将你当条汉子,身为响水驻军,肩负守护城池之责,保家卫国本是理所应当。如今敌人眼看着要杀进来,你当人人都与你这般无耻计量?”说罢收刀,向罗四海在马上行得一礼:“城中万事全要仰仗城守大人,裴某还有军务,先告辞了!”
罗四海与他回礼:“幸得还有东明!”
有了曾潜与老罗头这等驻军,方显出裴东明的可贵之处来。
曾潜被押回了城门楼,城上众人见得主将去而复返,军心总算安稳了两分。裴东明紧随其手,拨出十来人守卫曾潜,老罗头带着一干军士追了过来,与看守曾潜的军士吵了起来,城头杀敌的众人怒目而视,恨不得生吞了他。
彼时城下蛮夷正停了攻势,九月的响水城天穹似晶蓝的深海,望的久了会产生眩晕之感。但低头去瞧,脚下的城池血流成河,到处是断肢残体,趁着攻势稍停之际,城头士兵稍事打扫。
裴东明揉揉额角,只觉整个脑袋都发沉,随即下令守着曾潜的军士撤了回来,由得老罗带着人进去保护曾潜,只留数人盯着城门楼内的动静。
他不过一介校尉,说起来,今日敢这样冒犯上官,全凭一股血勇之气,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
曾潜朝中有人,日后只要他有心报复,稍稍几句话,他裴东明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恐怕连家人都要连累。
然则他来到响水城多年,在此间杀敌护城,亲眼看着当年一起参军的兄弟们大多数倒了下去,这座城池的安宁,是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回来的,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城池在自己眼前落到蛮夷手里,哪怕一息尚存,他也要竭尽全力守护这座城……
他默默朝军眷区看过去,心中十二万分的歉疚……媳妇儿,实在对不住了!
这天傍晚,日影西坠,北漠军再度攻城,火箭如雨,飞石如雷,密集朝城楼之上砸了过来,城楼上守卫的无数兵士倒了下去,有的脑浆迸裂,有的胸腹间被砸中一块大石,口鼻流血而亡……
老罗头与曾潜秘议,这般打下去,城破只在须臾。
曾潜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哭丧着脸瞧着老罗头:“这可如何是好?本将军可不想死在这里……”
老罗头眉眼间浮上狠辣的神色,“将军,索性我们一不作二不休,开了城门投降吧?”
曾潜惊惧的瞧着他:“开了城门投降可是死罪吧?”
“将军,如今还是保命要紧吧?将军朝中有人,将来只要上疏朝廷,将这一切全推到裴东明的头上,到时候……”
曾潜闭一闭眼,如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罢!
这个夜晚注定魑魅魍魉横行。
城头战事正酣,裴东明被投石机蹭伤了左臂,垂着一条膀子在城头督战,贺黑子身中一箭,也只是砍断了箭柄,箭头还留在胸前,还在城头。城中自左迁带走一部分军士,抛却伤兵老弱残兵,还有这些日子牺牲的军士,还有三万余人,支撑一段时日尚有可能。
激战之中,老罗头带着几十名兵士在夜色掩盖之下离开此间,先前监视他们的那些兵士有的被投石机砸中,有的被冲上来的蛮夷缠住,竟然未曾注意到这些人陆续离开。
守卫响水城门的乃是贺黑子手下数百人,夜色之中,见有人带队上前去道:“兄弟们换防了,大家下回营去喝些热汤休整一下吧?”
这些人在此守了一天,各个饥肠辘辘,见是军中同袍,遂高高兴兴撤了下去。
这一夜的响水城门伴着城头激越的军鼓,缓缓打开。
城头热血横洒,城下被蛮夷用冲车撞击过的坚硬的响水城门霍然大开,一队人手执火把齐声叫喊:“恭迎阿不通元帅入城……”
近日燥动不安的响水百姓从来未曾想过,响水也会有城破的一天……
又或者,自左迁走后,这一天就已经注定……
城楼上正在拼杀的裴东明等着眼睁睁看着蛮夷铁骑冲进了城内,目眦欲裂,肝胆欲摧……
贺黑子嗷嗷惨叫,杀红了眼一般一刀一个,将方才冲上城门楼的蛮夷拦腰砍断……
裴东明双目快要滴下血来,恨不得从城门楼上跳下去,生啖了大开城门的叛徒的肉……
老郭头总算上了年纪,一把拦住了裴东明:“东明,事到如今我们只有保住这支人马了,趁着城内之战尚未停下来,我们弃城往香末山撤吧”
城门大开,攀着云梯往上的蛮夷渐不再上来,反倒从城内往城门楼攻了上来。
“郭大哥……郭大哥……”裴东明眼里的悲愤几欲喷薄而出:“我去杀了这狗官!”
一定是姓曾的找人干的!
老郭头拦腰将他抱住:“东明,就将此人留了给阿不通吧……总有他的好日子过的……”
裴东明站在城头,语声激越悲愤:“兄弟们,响水城内出了叛徒,如今我愿带众兄弟退往香末山,以图以续!”
城门楼守军各个红了眼眶,“愿听将军调遣!”
眼下众人齐齐应答,壮声云集,往城下冲杀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我们的祖宗先辈之中,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令人心折。
人品高贵者,逆境中更显。
我爱的小裴,有热血有担当,大丈夫当如是!
ps:还有一更,另,草是亲妈,爱这些可爱的人,哪怕如贺黑子这样,家庭内务断不清的男人,在此刻,也是值得人敬佩的!老郭头……无数不知姓名的兵士。
每一场战争,敢为大义捐躯的男子,哪怕他一直平凡如尘埃,来去都无人记得他的名姓,都有一颗高贵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