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阿娜丝塔西娅回到了神学院的宿舍。为了保证这些贵族小姐的生活水平,神学院内的宿舍是每人一间单间,很宽敞,并且带单独的盥洗室。
阿娜丝塔西娅的房间在较高的楼层,而她的隔壁住着卡瑞娜,如果是平常她也许会去卡瑞娜的房间坐一会儿。然而今天,她只是站在卡瑞娜门前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礼貌的敲了敲。
门内一片安静,没有任何的响动。
卡瑞娜不在房间里。
她今天跑出授课礼堂后,阿娜丝塔西娅就没有再见过她,而现在入了夜,她也没有回来。阿娜丝塔西娅下意识的就想去找神学院的巡逻队,让他们和她一起去寻找卡瑞娜。
然而在她提起裙摆打算下楼时,她忽然想起了傍晚时克里斯汀娜告诉她的那些信息。于是,她便放下裙摆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克里斯汀娜说卡瑞娜是吸血鬼,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她现在带人去找卡瑞娜恐怕会给她带来麻烦。
想到这些,阿娜丝塔西娅便有些无奈了,然后只能自己先洗漱并换上睡裙准备上床睡觉。
时间还有些早,阿娜丝塔西娅在床头点了盏烛台,然后从床后的书架上随意的抽出一本诗集,打算做睡前读物打发时间。
她半躺在床上,背后垫着蓬松的枕头,身体半陷入在柔软的羽绒被里,眼睛盯着手中的诗集,然而思绪却跑到了一边。
看不进去诗集,她索性也不看了,只将手中的诗集合上后放在了枕头边。阿娜丝塔西娅翠色的眼眸只盯着旁边桌子上的烛火,有些走神。
今天她从克里斯汀娜那里接受的信息有点多,难免会感觉有些混乱。而且克里斯汀娜所给的很多信息都是没有头尾的,她需要结合自己这些年在这个世界所见到的事物,好好的想一想头尾。
首先,克里斯汀娜说卡瑞娜是吸血鬼。这个消息虽然很令阿娜丝塔西娅震惊,但它却是有迹可循的。
阿娜丝塔西娅和卡瑞娜最为熟悉,所以她下意识的就想起了有关卡瑞娜的一些传言:
身为贝琳达女爵的独女,在贵族的圈子里众人却背后笑称卡瑞娜为私生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卡瑞娜父亲不详。
贵族中很多人都认为卡瑞娜只是贝琳达女爵与某个情人一夜风流后的结果。阿娜丝塔西娅曾经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在今日与克里斯汀娜交流了信息后,她觉得贝琳达女爵一直未婚的原因很有可能在于卡瑞娜的父亲身上,卡瑞娜的父亲也许并不是人类。
如果贝琳达女爵是卡瑞娜的亲生母亲的话,这就代表卡瑞娜是吸血鬼与人类所生的孩子?
阿娜丝塔西娅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这样一来,卡瑞娜身上长久以来的疑点基本就能得到合理解释了,例如:
贝琳达女爵很少让主教去府上祝福,卡瑞娜对神毫无敬意,她对血缘恋情的态度太过平常……
阿娜丝塔西娅曾听说过,为了保证所谓的“纯血”,血族之间多近亲成婚。
卡瑞娜今天的状态太过异常,克里斯汀娜说她也许是渴血了,然而阿娜丝塔西娅并不这样认为。她与卡瑞娜同处好几年,都未见过卡瑞娜今日的状态,如果是克里斯汀娜所说的渴血,那为什么前几年卡瑞娜从未出现过这种状态?
反正也颇有些睡不着,阿娜丝塔西娅没事就开始琢磨这些事,想着想着睡意便慢慢起来了。她拉过被子,吹灭蜡烛,然后打开了一直带在身边的手袋。
手袋里的羽毛在黑夜里发着朦胧而柔和的光晕,将她身边的环境照亮了一小片,并不影响她的睡意,反而让她十分安心。
自十岁那年后,阿娜丝塔西娅就十分讨厌黑暗,睡觉时为了安全必须熄灭烛火,她就必须开着窗,看着投入房间的那缕月光才能安心入眠。天气晴朗时还好,若是必须关窗的雨夜,对于阿娜丝塔西娅来说入睡前的时光便有些煎熬了,就算耳边能够听见雨水击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可是眼前看不到多少光,这总是会让她心感不安的。
…………
在意识将沉底前夕,阿娜丝塔西娅忽然反应过来了一件事:今天她一直带着伽米尔的光羽,而卡瑞娜是吸血鬼,卡瑞娜今天的反常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那明天她是将光羽带着还是不带着呢?
阿娜丝塔西娅还未考虑清楚,她便已经沉入了梦乡。
深棕色的长发顺着脸旁的轮廓披散开来,将她的睡颜修饰得格外安宁。
隐藏在深沉血月之中的梦境开始了。
阿娜丝塔西娅梦见了斯图尔特府,她像往常一样穿着华贵的裙子坐在镜子面前任由女仆帮忙打扮着自己。
镜子映出一张精灵般美丽的脸,她静静的注视的镜子,保持着最完美的仪态一动也不动,好似一个精心打扮的人偶。
透过镜面反射,她能够看见,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与她有着几分相似的俊美少年同样着一身得体的华服,将他的身姿衬得更加出众。
塞德里克进来了。
正在为她固定头发的女仆无声无息的退下了,房间里只留下了她与塞德里克两个人。气氛安静的可怕,她感觉到自己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微凉的触感从她的背脊处传来,她目视着镜子,身体僵硬,面色苍白。
镜中映出的塞德里克的脸,他正低头站在她身后,为她系着裙子背后的绑带,他系的动作很慢,手指常常会触碰到她背部的皮肤,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发冷。
终于,裙子背后的绑带系完了。塞德里克也从背后俯下身抱住了她,他的双臂环过她的脖子,将她牢牢的锁在了怀里。他将脸靠近她的脸,然后同她一起看向镜中,一样的棕发碧眼,万分亲昵的模样。
[斯塔夏,我们真相似。]
她愣愣的看着镜子,没有回答。
[母亲说,你将会嫁给西瑞尔王子。]
透过镜子,她能看见塞德里克那平静温和的目光,然而她却不敢信他这表相。
[斯塔夏,你喜欢他吗?]
镜中的塞德里克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表情。
[不,我不喜欢他。]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压抑的平静之下透着不安与慌乱。
[塞德里克,我不喜欢这样。]
[抱歉,]
镜中的塞德里克抬起脸来看向她,露出了礼貌又温和的笑容,与平常宴会上的表情如出一辙。他微微松开她,直起身来,然后挑起她鬓边还未被盘起的一缕头发,放到唇边落下了一吻。
透过镜子,她能看见塞德里克微微上扬的眉,透出几分平常对她的轻佻神态:
[斯塔夏,我想你未来会习惯的。]
…………
塞德里克走后,女仆再次走了进来继续刚才的工作。
然而在女仆刚走到她身边时,她给了女仆一巴掌。
镜子里映出她强撑出的冷淡与傲慢表情。
女仆站在她身边低着头不言不语,显然这种事情并非偶然,女仆早已习惯了这般对待。对女仆而言,仅仅是一个巴掌,还算不上什么可怕的惩罚。
在女仆为她盘好发,戴上水晶和白羽作为装饰后,她赶走了女仆,然后无声无息趴在了梳妆镜面前,将脸埋在了双臂之中。
时间在一片寂静之中慢慢流淌,她再次抬起脸来,面对镜子露出了优雅而有距离感的矜贵笑容,与往常一样。
她没有哭,母亲教导她,眼泪应是她最珍贵的武器,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用上这种武器。
虽然尽量平静了心绪,可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郁气,所以她决定独自出门散散心,只是在出门时被埃尔文管家看见了。
管家埃尔文先生穿着常年不变的黑色燕尾服,带着黑色的礼帽,铅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竖去,稍长的发尾用一根黑色的缎带系住,扎成了一个短短的发辫。
[斯塔夏小姐需要马车吗?]
埃尔文站在她的身前,礼貌而恭敬的询问着她。
那张算得上俊美的脸轮廓分明,神色认真又沉稳,看不出多余的脾气。
埃尔文是位好管家,虽然他的年龄在管家这个行业显得有些偏小,但不可否认他的能力。他体贴又细心,总能第一时间观察到所有人的需求,并且克己守礼,不该好奇的问题从不好奇。
母亲最满意的就是埃尔文这一点,他永远恭敬有理,进退有度。
然而阿娜丝塔西娅对于埃尔文的感情却有些难说,她并不太喜欢埃尔文。因为这位管家先生从来都是寡言少语,而他与她最多的交流就是交待她母亲下达的命令。
阿娜丝塔西娅不敢对自己那位冷漠优雅的母亲心怀埋怨,所以她的那份埋怨大多是放在了这位寡言少语的管家先生身上。作为一名礼仪过关的贵族小姐,她的那份埋怨很少表现出来,或者说她埋怨的本就不是埃尔文,她只是需要给自己心里拟定一个能够埋怨能够承担她负面情绪的假想目标而已。
…………
[不了,我就在附近散散步。]
面对管家埃尔文的询问,她端着主人的姿态拒绝了他。
然而埃尔文却继续询问:
[不需要女仆陪伴吗?]
她颇有些不耐烦的看了埃尔文一眼:
[不需要,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面对她的不耐烦,埃尔文沉默了几秒,然后走开了。阿娜丝塔西娅看见埃尔文停在了花园前的小台阶上,他叫来了几个仆人,似乎在交待着什么。
阿娜丝塔西娅只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了,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出去散散步。
然而她还没走出便发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于是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继续端着主人的姿态质问跟着她的埃尔文:
[你跟着我做什么?]
埃尔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了另一句话:
[我会很安静,斯塔夏小姐可以当我不存在。]
她冷着脸转过了身继续走着,只感觉本就不好的心情又差了几分。而埃尔文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是在后面静静的跟着她。如果不是偶尔几次回头都看见埃尔文那张沉默的脸,她几乎都快以为自己确实是一个人了。
在王都繁华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她就忘掉了埃尔文的存在,直到她路过一家花店。她在花店外徘徊停顿了几秒,正打算继续向前走时,她的身后想起了埃尔文平淡的声音:
[斯塔夏小姐喜欢什么花?]
埃尔文站在花店门口,回过头看着她,阳光将他脸部的轮廓边缘映得有些发亮,那双灰紫色的眼眸也被衬得有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柔和。
她不得不承认,埃尔文确实是个贴心的好管家,但对于埃尔文的那份郁气使她故意说出了一种花:
[玫瑰。]
玫瑰,代表爱情的花。
她不相信一向恭敬收礼的埃尔文真的会去买玫瑰给她。
然而她猜错了。
埃尔文将头上的礼帽下拉几分后便走入了花店,再出来时,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支格拉斯玫瑰。
埃尔文走到她的身边,将手中的那支格拉斯玫瑰递了过去。
白色的手套将那朵玫瑰的红色衬得更加的鲜艳。
她有些愣愣的看着埃尔文手中的这朵玫瑰,缓慢的伸出手去正想接过时,埃尔文低头看着她的手指,忽然又收回了手。
她有些不解的抬头去看他,却见他拿着玫瑰又回了花店,她看见他向花店老板借了一把花剪,拔掉了玫瑰茎上那些细小的刺,然后再次将这朵玫瑰送到了她的面前。
阿娜丝塔西娅沉默不语的接过了这朵玫瑰,她看着手中娇艳的玫瑰,迟迟没有说话。
[格拉斯玫瑰,无限的幸福。]
[你说什么?]
阿娜丝塔西娅忽然抬头看向他,却见他将头上的礼帽拉低了几分,平淡的道:
[没什么。]
其实她听见了埃尔文的话:格拉斯玫瑰,寓意无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