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就知道,秦森虽然有时过于直率,但也同样精于语言的艺术。
只要他愿意,他能将任何一件正常的事描述得肮脏龌龊。比如现在,在得知肖警官曾经“特地”去菜场开车“送我回家”之后,曾启瑞老先生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古怪。他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情不自禁地看向我,那隐含着怀疑与不确定的眼神仿佛在向我求助,提醒我至少我该解释几句。
可我该解释什么?秦森很清楚那天我跟肖警官没有做任何与婚外情沾得上边的事,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而我正巧又在他身边。
所以我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就好像我的确有过某些见不得人的举动。
曾启瑞先生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应该是有误会……”
“到此为止,再见。”秦森打断得干脆,不给他劝和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离开。
回身看到那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我才意识到我们没有开车过来。这附近似乎没有出租车出没,难道我们要走回去?
“秦森……”我想征求秦森的意见,但他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拽着我径直走向那群如饥似渴的记者。闪光灯开始闪烁,秦森几乎是同时抽出了我衣兜里的强光手电筒,沉着脸打开开关,用光束扫那些镜头和眼睛。
记者跟摄影师不得不躲开。
拦住他们的警察见机拨开他们,让我们顺利挤过人墙。
“秦先生,这里――这里――”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看过去,竟然是陶叶娜站在一台白色奥迪前,挥着胳膊朝我们示意。她今天穿了件厚卫衣和小皮裙,长发梳成马尾,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瓜子脸,面色红润,看起来十分精神。
出乎我意料的是,秦森注意到她后,便攥着我的手往她那儿走去。
等坐上陶叶娜的车,再看她山猫似的灵巧地钻进驾驶座,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过来接我们的。
车内有股柠檬香型空气清新剂的气味,这种味道勾起了我记忆深处一些不好的回忆,我下意识想要夺门而出,却被秦森死死抓着手,不论如何都挣不开。他没有转过头看我,而是探过身来替我打开我这边的车窗,接着又打开了他那一侧的车窗,紧捏着我的手拢进他的衣兜里,留给我一个下颚紧绷的侧脸。
这是非得坐她的车回去不可的意思。
我有些焦躁,但不再试着下车,绷紧了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缩在后座。
“真高兴您能联系我。”陶叶娜系好了安全带,不停通过后视镜打量坐在我身旁的秦森,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每个音节里都带着笑意,“那次见过您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我有预感我还会有机会见到您。”
也就是说,是秦森事先联系了她?我略觉惊讶,没想到他根本不打算插手这个案子。
然而陶叶娜还没有明白秦森联系她代表着什么,仍在眉飞色舞地说着这次的案子:“那么这回的命案果然已经确定是‘v市雨夜屠夫’做的了?没想到他收手两年之后还会出现。不过没关系,您也已经复出了……”
“陶小姐。”秦森冷不丁开口打断她,“三年前我辞掉工作搬到v市来,是因为我被确诊为精神分类症患者。”他漆黑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后视镜中的陶叶娜,微拧着眉,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相信你也已经听说过这种传言。就算你不愿意相信,它也是事实真相。”
陶叶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大概从未料到秦森会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病,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条件反射地开口:“但是为什么……”
“家族遗传。”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秦森若无其事的口吻听上去就像在谈论天气,“三年前我刚好处于精神分裂症发病率最高的年龄段,所以突然发病不是什么怪事。”停顿片刻,他稳稳握着我的手,几乎要将手心捂出汗来,“而且我并不打算复出。我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没办法适应任何工作。”
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险些忘了观察前方的路况,“您现在看起来很正常。”
“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发病时通常都很正常。”不留情面地陈述事实真相,他从头到尾神色不改,“我可以告诉你,三年前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把我妻子绑在家里不管不顾,整整五天都没有让她进食。要不是她足够机灵,想方设法向胡局长发出了求救信号,那我现在或许就是个虐杀妻子的凶手。”他的语气始终平淡,仿佛这些记忆从未给他造成任何压力,“那天以后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个月里我起码有二十八天神志不清,拒绝吃饭、洗漱、穿衣,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是我妻子坚持要亲自照顾我,我才能有今天。”
三言两语将我塑造成了一个苦情角色。我一言不发地听着,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都要信以为真。
至于陶叶娜小姐,她在后视镜中看向我,徒劳地翕张一下嘴唇,一双漂亮的杏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翻涌,却又闪瞬即逝。“我很抱歉,”最后她只能对此表示遗憾,“我只是不敢相信……”
她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
“没什么不敢相信的。”所幸秦森给了她简单的回应,衣兜内捉着我的手松了松,“要摧垮一个人很简单。”后视镜里的他面色冷淡,一双深深凹陷在颧骨上方的眼睛目光沉沉,“简单到难以想象。”
挪动五指,我反过来同他十指相扣,指尖蹭到他手心里细密的汗珠也没有松开。
也许是看出他心情糟糕,陶叶娜不再提与案件相关的事。她把我们送到了别墅门前的空地上,在秦森下车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郑重地许诺:“您放心,这件事我们公司不会报道出来。”
“无所谓。”弯腰将我拉出后座,秦森回视她一眼,面上不见丝毫笑容,态度疏离至极,“很感谢你今天过来接我们。希望今后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语毕便送了我的手,先我一步大步流星地走向别墅大门。
我转身正打算跟上他的脚步,就听到陶叶娜忽然叫住我:“魏小姐!”待我回过头,她才冲我笑笑,“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地瞥了我好几回,恐怕是想借这个机会从我这里打探点什么。我想了想,没有拒绝,回她一个微笑:“可以,请便。”
而等到我把陶叶娜领进屋,秦森已经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我告诉了她洗手间的所在地,自己则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排骨清洗。屋外暮色四合,渐渐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割在玻璃窗上,简直快要让这一整面透明的隔膜支离破碎。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停在了厨房门口。陶叶娜的声音随之响起:
“跟四年前相比,您变化很大。”
没有停下手里洗排骨的动作,我笑笑,“是吗?”
像是被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堵住了嘴,陶叶娜一时间噤声。
将滑腻的油洗干净,我随手捞来砧板,取一把菜刀想要把大块的排骨再斩碎一些。落下第一刀的同时,我听见她说:“只有秦先生一个人。”眼见着我斩下第二刀,她稍稍加快了语速,“当年只有秦先生一个人回国。您没有跟他一起。后来那半年您都没有跟他一起。”
有条不紊地把排骨都斩成小块,我洗好刀将它搁回原处以后,才回头去看她:“什么?”
她站在门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多少有些不自在,却还是迎着我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
“四年前结束那次采访以后,我对秦先生的个人经历很好奇,所以在筹备下一次专访。可是秦先生带着您去美国度假,没有透露具体的回国日期。而我刚好有渠道在你们回国的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因此我一直在留意这件事。”她条理清晰地向我解释,“让我意外的是,秦先生和您一起去美国,却在五个月之后就独自回了国。而且在之后的半年里,他找了个临时的住处居住,没有参与国内任何重案的调查,就好像他还在国外度假,根本没有回来。我觉得奇怪,担心秦先生碰上了什么麻烦,就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
察觉到这一行为并不是那么让人待见,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才故作镇定地继续:“然后我发现,秦先生似乎是在找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映出我的身影,“我马上就联想到了您。因为您在那一年里从未出现过。而您再次出现以后,秦先生也已经……”
大约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我重新转过身背对她,动手把砧板上的排骨装进碗里,“你觉得是我害他发病的?”
“不,不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否认得认真,“我只是猜测……或许那一年,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比如……被绑架。”
“很有趣的猜测。”端起锅接了些水,我把锅搁到灶上,盖上锅盖等水煮沸。
陶叶娜依然在追问:“如果不是,那在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身面向她,我同样抛给她一个假设:“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会报道出去么?”
“不会。”显然对此早有准备,陶叶娜目光诚挚地同我对视,为了减轻我的戒心,甚至主动道:“其实上次见过秦先生之后,我就已经辞职了。”顿了顿,她想到她刚才在车上说过的话,连忙表达歉意,“很抱歉我刚刚说了谎,只是我不知道除了记者的身份,还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我……”
“没关系。人都有好奇心。”估计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我打断她,转身揭开锅盖,将排骨倒进滚水中,用锅铲翻动几下便关了火,“那年到美国之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已经有了身孕。原本我跟秦森都很高兴,直到我开始肾衰竭。”
“肾衰竭?”这好像大出她所料。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是一种家族遗传性疾病……只不过到了大洋另一端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爆发。”捞出水中的排骨,我试着在记忆深处掘出那些零碎的片段,“当时医生的诊断是,我换肾就可以活下来,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存活的几率只有一半。”
倒掉锅里剩下的水,我将它清洗一遍,又重新盛了半锅水:“秦森回国替我找□□,最后我的命保住了,孩子早产好几个月,没有活下来。”
在锅中架上蒸架,再把装着排骨的碗摆好时,我想到了那个孩子。
“是个男孩。”他的模样慢慢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我忍不住抬手,无意识地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他出来的时候……还只有那么小呢。”
我想起那些人将他抱出来的样子。当时我的手脚都被绑住,我意识不清,却能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他。我的孩子。
双手终究是在半空中扑了个空。
垂下手来,我盯着锅里的排骨,忽然感到茫然。
“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我说。
“对不起,魏小姐。”陶叶娜的声音似乎瞬间就远了,“我不该……”
我懒于搭理她。她的存在和我有什么关系?
记忆中灰白的场景从排骨块的缝隙里渗出来,逐渐溢出蒸锅,爬满灶台,吞没了整间厨房。我仿佛又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从那个人造器官中抱出我的孩子,粗鲁地扯掉了他们所谓的人造脐带。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哭喊声,还有求饶声。可他还是抱着我的孩子,一步步走向那团亮得快要灼伤我眼球的火。他拽着孩子小小的胳膊,就好像在拆扯一个脱了线的木偶。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那个人就把他扯坏了。”我无意识地喃喃,“他把我的孩子扯坏了。他把我的孩子丢进火炉里。”
陶叶娜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什么?”
火舌最终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卷入腹中。我摇头,耳边好像还在回响那个人虚弱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我救不了他。”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已然记不起当时的想法,“他才那么小。”
一只手突然从我背后伸出来,捂住了我的嘴。
周遭的灰白色触电似的收回了魔爪,统统缩进排骨间漆黑的缝隙里。
我猛然回过了神。
“出去。”秦森低哑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我才发觉他居然从书房来到了厨房,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捂我嘴的力道却适中,不至于让我窒息。
“秦先生……”陶叶娜的语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慌乱。
“出去。”平静而不容置疑地重复,秦森用另一只手抚开我巴在锅边的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沉默两秒,陶叶娜丢下一句“打扰了”,脚步匆忙地离开。
我背对着他们,当然看不到她的背影。等玄关的方向传来她关门的声音,我勉强支着身体的腿便彻底软下来,整个人脱了力一般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秦森松开捂住我嘴的手,架起我的胳膊,直到确定我根本站不起来,才搂住我小心地坐下。
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我靠着他,不断摇头。
“我救不了他,秦森。”我问他,“你是不是怪我?”
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胳膊将我圈在怀里,混乱中吻了吻我的头发:“放松。”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而他捋起我的袖管,一手按压我左臂的静脉,捏着注射器靠近,嘴中仍旧在不住地安抚,“放松。”
那是平时他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时,我用来给他注射镇定剂的注射器。理智告诉我要挣开他,但我眼睁睁地看着针头挨近,竟失去了抗拒的念头。
“你怪我。”我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裤脚,“所以才不肯再要个孩子。”
手上的动作一顿,秦森止住了安抚声,片刻后才将针头扎进我胳膊上的血管,一点一点将注射器里的镇定剂推入。
陷入睡梦的前一秒,我还攥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开。
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找到我们。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全能神,可在那个时候――在那段时间,每到绝望时我想到的都是他。我不断告诉自己秦森会赶到。他会找到我们。他有那个能力。我相信他。
但他没有。
那年飓风珊娜席卷纽约长岛,全城因断电而被黑夜吞噬。
我在最为平静的风暴眼,被黑暗中一双陌生的手拖进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