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月华如霜;宜练剑, 宜小酌。
练剑的顾自大开大合, 挥汗淋漓;小酌的顾自一饮一啜,悠然自得——好似互不相干,谁也没碍着谁, 可那练剑的却存了心思, 憋着一腔问话欲言又止,那小酌的频频相顾, 若有所思, 一双美目从未离了那执剑的身影。
直到, 练剑的转了身,小酌的抬了眼——相视一笑间, 仿佛有什么了然, 有什么沉淀。
钟离晴收了剑,跃向那廊下的内湖, 足尖轻点, 仿若惊鸿般飘过平静的水面, 径直朝着岑北卿所在的凉亭而去——距离逐渐逼近之时, 她不禁想:这位岑一姑娘不愧是星辰殿主,竟是每晚都会在这亭中观星。
她次次练剑, 次次都能见着那袭月白。
只是她却不知,星辰殿主在她来这别院之前,不过偶尔心血来潮才会夜观星象;而自她养成了晚上练剑的习惯,这凉亭里也就夜夜都迎来了主人的临幸。
她以为是凑巧, 还担心自个儿动静太大,扰了那位殿主的清净,是以总是布了隔音防护的阵法——这等雕虫小技,又岂能躲得过岑北卿的眼睛?
岑北卿却也不揭破,饶有兴致地由着钟离晴折腾,一边暗中观察她,颇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乐趣……因而这还是钟离晴第一次主动在练剑之余来找她说话。
她觉得更有意思了——虽然面上的神色依旧是温文尔雅的,在目视着钟离晴靠近时还恰到好处地附上了一丝惊讶。
“岑姑娘,恕在下冒昧,不知可有打扰到您的雅兴?”钟离晴收了剑,在距离岑北卿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步子,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岑一姑娘脸颊上浮现的淡淡红晕——那双清润的眸子熠熠生辉,却不如往常白日里见她时的冷静沉稳——也不知是这位星辰殿主本就不胜酒力,还是那看上去略显寡淡的甘酿远不如她以为的那般简单?
等岑北卿染着笑意的声线擦过耳边,钟离晴才发觉,不论那两种设想哪一种是事实,更重要的却是这位姑娘已是半分醺然:“佳人相伴,某庆幸还来不及,哪里会打扰?钟离姑娘太客气了,快请坐。”
若是按照钟离晴之前的认知,这般轻佻随意的话,却不像是出自岑一之口。
而此刻的她……不复端雅谨肃,却真实可亲。
钟离晴觉得:这个时候的岑一或许会更好说话些,也能教她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来。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配合着她的玩笑,故作羞怯地垂下头,脚下却又朝她迈了两步,状若无意地坐在了她手边另一侧的石凳上——换作前两次,钟离晴都只远远地坐在她的对面罢了。
“岑姑娘,冕下今日……”离得近了,那淡淡的酒香便飘了过来。
钟离晴自问酒量不错,却仅仅是这样一缕酒气便教她神智恍惚了片刻,可想这酒劲之烈——而对方的酒量,要比她所以为的好上不止半筹。
“自斟自饮虽是别有一番兴致,到底无趣,钟离姑娘可愿赏光,陪某饮上一杯?”不待她问完,岑北卿却先一步开了口,手腕一翻,桌子上又多了一只白瓷小酒杯。
而她拈起那酒瓶,替钟离晴满上了一杯,那架势颇有几分不容拒绝的味道。
钟离晴瞥了一眼那满得与杯沿齐平的清色酒液,与岑北卿微微一笑,礼貌性地抿了小半口。
——嘶。
她从未喝过如此怪异的酒:入口时无色无味,平淡至极,临到喉间却陡然烈了起来,像是才点燃的火苗,随着在体内停留的时间越长而越辛辣,等到那小半口酒滑入胃中,就好像烧起了一把熊熊大火。
好一会儿,那股奇异又磨人的灼烧感才渐渐消减了。
钟离晴惊奇地看向面不改色又喝了一口的岑北卿,难以置信对方脸上那享受满足的神情是出自真心。
酒也喝过了,客套话也说过了,钟离晴舔了舔还残留着一丝酒渍的唇角,引入了正题:“岑姑娘,冕下今日来这蕴生池,可是伤势有碍?”
岑北卿倒是没有在意钟离晴提出的问题是多么逾越,她只是叹了口气,又拎起酒壶替她将空隙满上:“忧思过重,心障难消,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被她言下之意所惊,钟离晴斟酌再三,又抿了半口酒,这才闲谈似地继续问道:“冕下她……一直都这样么?”
“自以为是、冷漠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岑北卿每说一个字,脸上的笑意便深了一分,在钟离晴古怪的神色中,那笑便更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如果你说的是这样,那么我的回答是——不错,自打我认识她起,便从未变过。”
钟离晴又抿了小半杯酒,悻悻地说道:“可我遇见她时,却不同。”
她舔了舔喝得太急而溢出嘴角的酒液,看向天际的目光陷入了恍惚,像是被某种美好的回忆所摄住了心神,一时间都无法抽脱开来——那个淡漠却温柔,冷峻却善良的姑娘,还有那个蛮横而妖冶,强势又任性的姑娘……不论是哪一个,望向自己时,那双墨玉似的眸子总是脉脉含情的。
却不是这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如此说来,恐怕你见到的人,并非冕下。”岑北卿瞥了一眼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依阁下所见,分神和本尊,可有不同?”钟离晴将脸搁在手臂上,只露出一双清隽的眼睛看过来,眼中好似映进了一幕的星光,教岑北卿有片刻晃神。
很快,她又朝着钟离晴柔柔一笑,却是掩饰性地低头啜了一口酒,悠然回道:“倘若非要做个界定,分神便是一个人最真实的状态,最本能的反应,以及最不加掩饰的渴望……是一个人最不愿承认的内心。”
“不愿承认……么?”钟离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喃喃苦笑,“这便是她封印分神的缘故?”
见不得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消沉劲儿,岑北卿斟酒的手一顿,沉默了片刻,望着天边晦涩不明的星子,忽而说道:“想尽快加入三殿,靠近冕下身边,却不是没有捷径,当下,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却不知道你能不能把握住。”
脸色绯红的钟离晴倏然睁开眼,目光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意?
被她看得没了办法,岑北卿暗恼自己的心软,却还是认真地解释道:“数日前,仙、魔、极三域交界有一处秘境出世,据闻乃是上古时期的神陨遗迹……绝湮殿已经领命前去封印,但若是封印失败,那么秘境将全面开启,三域之人蜂拥而至——届时,便是你的机会。”
而听岑北卿的言下之意,那处秘境封印失败的可能性极高,想必三殿的人早就做好了秘境出世的准备。
神陨遗迹——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代表着无法想象的宝物和机遇,以及无法预测的灾难和斗争。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也是前所未有的危局。
当然,钟离晴是绝不会错过的。
“既如此,仙域十城和三殿也会遣人去么?”琢磨着岑北卿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自己的意图,钟离晴问道——是否意味着八大家族,包括姜族的人……也会去呢?
“不错,神陨遗迹之中,必然会有她们想要的东西,就算明知是九死一生,也绝不愿意放弃。”岑北卿点了点头。
“那么,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去呢?”钟离晴显然不觉得岑北卿告诉她这个消息,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振奋的理由——必然还有下文。
果然,就听她道:“你将代表我星辰殿,作为星使之一,替我寻找埋葬在神陨遗迹中的上古星图和星阵。”
钟离晴抿了抿嘴唇,心里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激动——她与君墨辞之间的纠缠,必定要找个时间好好问个明白,就算对方有意逃避,她也不会轻言放弃;而在此之前,她绝不会忘了自己来这仙魔域真正的目的。
她放任自己沉溺私情太久了,久到几乎要磨去了心中的锐意——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支持她一路走来的,是复仇的执念,是对阿娘的诺言,是燃烧在心底的那一把无法平息的怒火恨源。
背叛过、伤害过阿娘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姜家的人,也该会一会才是。
“岑姑娘怎知,在下不会有负所托?毕竟,在下的修为……”敛下刻骨的心绪,又感念于岑北卿的信任和帮助,钟离晴不由笑问。
“钟离姑娘不必担心,此去有所斩获虽好,没有也无妨,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于我而言,星图星阵不过是死物,人活着才是最有价值的。”岑北卿的回答,却有些出乎意料。
愣愣地看着她温雅的面容,钟离晴觉得五味杂陈,少有的说不出话来——言语太过苍白无力,难以表达她心中所感,却又为着此前掺杂的试探利用感到几分羞愧。
嗫嚅间,陡然面色一变。
那股酒劲过后,灼烧感已经渐渐消减的胃中一阵炸裂惊涌,好似在零星的小火上忽然浇了一勺油,一下子蹿起了难以湮灭的烈火。
“这酒……”有问题!
钟离晴面色难看地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杯,再去看安然无恙的岑北卿,心念电转,却摸不透答案。
见她面色有异,岑北卿却毫不意外地放下了酒杯,素手抚上她因为痛苦而蹙起的眉头,柔声笑道:“莫慌张,抱元守一,心神归念——准备进阶吧。”
……进阶?
钟离晴只觉得被岑北卿拂过的地方传来一丝清凉,那股灼痛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空茫感。
这么想来,只怕是她错怪了岑北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