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扫了一圈, 她带来的小妖们全都好端端地站着, 虽然个个挂彩, 却无一身死——所以,有什么值得哭的么?
钟离晴不明白。
除了扈轻黎死的时候,这小丫头哭得不能自已外, 之后, 钟离晴便再也没见过她哭,仿佛只要有吃的, 有玩的, 这孩子便能一直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有时候被绯儿吓得哇哇大叫, 在赌斗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甚至是在对抗训练时输得一败涂地……她会害怕, 会气恼, 会失落,却独独不会落泪。
钟离晴一直以为这个孩子在娇柔又任性的外表下, 心中却是勇敢又坚韧的, 那个初见她和绯儿时被吓晕过去的模样仿佛只是一次意外……然而, 当她见到跌坐在血泊之中默默流泪的妙妙时, 才恍然意识到:她对这群孩子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又或者说,她心里依然只是将他们当成了可有可无的过客, 从未起意去了解他们——哪怕给他们丹药洗髓伐脉,传授他们修炼的功法,乃至于训练他们,在钟离晴的心里, 却只将这些当成了一个任务,为了尽快提高他们的修为,也为了完成对扈轻黎的承诺。
归根结底,是钟离晴不愿意这些小妖们变成她心中第二个崇华。
她的目的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然后为阿娘复仇——这些不必要的牵挂,能免则免。
可是,因果的沾染是从来不为人的意志所控制的……当她起意将宗门改为琼华的时候,有些牵绊,便注定是躲不掉,避不开了。
“发生了什么?”眉儿是小妖们之中最稳重又最聪慧的那个,也是钟离晴最倚仗的助手——在她的计划里,等到她将小妖们的修为都提升到能够自保的时候,便会传位给眉儿接任下一任宗主,因而她一直都是在以下任宗主的标准培养眉儿——同样的,每个小妖都是她的责任。
“妙妙她,自从失手杀了一个鬼狼宗的弟子后,就有些不对劲,后来,因着我们都被包围了,九婴前辈就出手解决掉了一部分,其余的则是我们各自缠斗灭杀的……妙妙独自杀了五个,等我们清理完幸存的余孽时,就看到她躲在一边发呆,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像是魇着了……”眉儿不无担忧地说道,“宗主,你快去看看她吧!妙妙平时最听你的话,只有你能劝服她了!”
“我知道了,”被眉儿寄予希望的钟离晴偏开脸,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苦笑,“你带着其他人去将宗门辖地控制起来,重新启动防御阵法……该做什么,你都明白——去吧。”
“是,宗主。”眉儿点了点头,再次担忧地看了一眼抱着膝盖将脑袋藏起来的妙妙,随后便带着其他同样蔫头耷脑的小妖们离开了。
——看来,这些小家伙的情绪,都有些不对劲呢。
靠近妙妙以前,钟离晴先在周围扫了一圈,眼尖地拎起藏在草丛里的小赤蛇,将她提溜到跟前,鼻尖顿时冲入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教她差点失手将九婴甩了出去——这家伙,到底是吞了多少人,才有这般重的血气!
看着地上干干净净半点残骸都没剩下,该不会……这家伙把鬼狼宗除鬼狼以外的所有弟子,全都吃了吧?
“阿霁,你别这样拎着绯儿,绯儿有些撑,再被你一晃,非吐出来不可……”小赤蛇摇头晃脑地说道。
“去把自己洗干净,消了那味道,而后在一边警戒,别叫人靠近——包括你自己。”嫌弃地松开手,由着餍足的小蛇顺势滑了下去,好似吃饱喝足的醉汉打着饱嗝,颠颠地往远处游去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钟离晴捻了捻手指,凝出水珠冲了冲自己的手。
走到妙妙身边,在她一步开外站定,想了想,却是取出一只蒲团,就势盘坐在地上。
那自顾自抽噎的小妖好似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只是在钟离晴靠近又坐下的时候,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抽噎声有片刻的停止,很快又继续将脑袋埋进手臂之中,吸了吸鼻子,连呼吸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钟离晴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开口,仗着四周无人,小家伙又只顾自己哭,没有看过来,于是便大摇大摆地从储物戒指里掏东西——先是一张酸枝木的小茶几,而后是一套琉璃玉凿刻的酒具,随后一翻手,却是从客栈里打包的一些灵兽肉和糕点。
钟离晴已辟谷多时,身上却常常备着些吃食,除了投喂腹中好似有个无底洞的九婴以外,有时也会犒劳一下表现好的小妖——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早就为这些陡然闯进她生命中的小家伙们改变许多,微小的变化藏在点点滴滴的细节中……或许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愿深想罢了。
那琉璃玉壶中盛着的是与白芒山猴儿酿齐名的昆吾海石英醴,是钟离晴花了大价钱从客栈掌柜那儿买下的存货——昆吾海乃是北海群域的一片内海,也是北海的圣地之一,海内有奇景海上浮岛与海底沉穴,而石英乳便是海底沉穴的特产,是千年石英精华之所在,传闻一滴可提升一百年修为,乃是修士梦寐以求的天材地宝。
而这石英醴便是用那石英乳稀释万倍所得,虽说功效大打折扣,却也能滋养经脉,与修为增益有妙用,且口感甘醇清甜,十分难得。
将那吃食在茶几上摊开,钟离晴也不招呼她,径自倒了两杯石英醴,自己拈起一杯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入口如蜜,舌根却不知怎的,泛起了淡淡的苦。
钟离晴不禁想起了那日,在那座别院里,夜凉如水,清音如梦——虽是齐名的美酒,可她却觉得,还是那杯甘冽的猴儿酿,更得她心意。
只是,醉人的却不是那酒,怕是那抚琴的双手,和那双多情潋滟的、教人忘不了的眼眸。
——那位清冷如仙的少宗主,如今可好?是否早已回到她的宗门?还是又被那可恶的红衣所占,忙着魅惑天下,颠倒众生呢?
左右……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叹息着,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将飘走的思绪拉回,钟离晴勾了勾唇,看向早就停止了抽噎,正从手臂间的缝隙偷瞧自己的妙妙,撑着下颚,与她招了招手,轻笑着招呼道:“怎么?非得要我请你?你若不愿动,便全数留给绯儿吧……”
“我要我要!”闻言,还在忸怩着不知是否该过来的妙妙立即扑了过来,先一把夺过另一只小酒杯,一仰脖干掉了杯中的酒,咂了咂巴嘴,嫌弃地吐了吐舌头,不感兴趣地将酒杯一搁,而后便抓过了灵兽肉,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嘴中塞满了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撑得滚圆,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
钟离晴好笑地睨了她一眼,却没像往常一样埋汰她不羁的吃相,只是又替她满了一杯石英醴,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后便不再出声。
好一会儿,看着身形娇小的妙妙慢慢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钟离晴也毫不意外,只是笑着说道:“不够还有。”
“不、不必了,我、我吃饱了……”妙妙反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在钟离晴笑望着她的时候,脸色微红,默默地低下头去,不知为何却觉得十分害羞。
分明以前在宗主面前再豪放不羁的时候也有过,可是现在却有些不愿教对方看到自己这样、这样——那个词儿是怎么说来着?哦,对了,是“不修边幅”——不修边幅的样子。
“心情可好些了?”钟离晴没有在意妙妙突如其来的羞涩,依旧温和地问道。
“唔,好些了……”小妖见她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心头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免有几分失落,赶忙抢过那杯满上的酒,一口饮尽作掩饰——琉璃玉杯能降温,那酒液入口是冰凉的,口感清甜,回味却有余劲,教她觉得神智倏然冷静了下来,只是胸口那股燥意却如小火苗似的灭不干净。
“那你可愿与我说说,缘何闷闷不乐?”钟离晴体贴地没有用“哭”这个字来描述,双方却心知肚明她所指。
妙妙脸色一红,显然是想到自己之前的失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转头却对上钟离晴平静的目光,那眼神好似能看穿一切,教她不禁心头震动,忍不住将心事付诸:“我、我害怕……我杀人了!”
钟离晴挑了挑眉,却没有打断她,而是点了点头,眼含鼓励,示意她继续。
“血、好多血,我记得将爪子扎进那个人胸膛的时候,他的哀嚎,他脸上痛苦的神色,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他眼中的神采渐渐退去,嘴里还轻轻呢喃着求我放过他。而后,他的头垂了下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的心脏攥在我的手里,好像还在跳动,可他却再也不会动了……”妙妙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指甲,回忆时脸上流露的脆弱教人心头发涩,“我愣了一下,将爪子从他胸口拔了出来,他就摔倒在了地上。我想探探他的鼻息,又感觉到背后的掌风,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刺了一爪子,这一次,我刺穿了一个人的喉咙……他的鲜血全都淌到了我的手上,而后又滴在了地上……”
——与眉儿她们不同,妙妙参加的赌斗次数是最多的,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参加过生死赌斗。
钟离晴从前只以为是她胆小怕死,不敢尝试,倒也不曾逼过她,现在想来,这孩子纵然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从未夺过一条性命。
这是她第一次杀生,即便害怕,也是情有可原……细细想来,却有几分可笑。
钟离晴却笑不出来。
她蹙着眉头看向猫耳少女,安慰的话就在耳边,又说不出口。
虽然大概明白这孩子的心结与痛苦,却委实没办法感同身受——按理说,她来自一个法治文明的国度,接受了几十年“生命宝贵”的教育灌输,应该比她更尊重生命才对。
可是,她却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面前死去而无动于衷,甚至能够不假思索地亲手夺走别人的性命。
与眼前这个孩子比起来,仿佛她才更接近一个残忍嗜杀的妖族。
钟离晴敛眉一笑,带着几分自嘲——她知道,她的血……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