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一直以为长安在她上辈子后来的记忆里早已经淡去了,没有任何的痕迹。直到此事,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不是长安不出名,而是后来出尽风头的范长安换了名字,她全然意识到,那个就是他。
范子正——右相家大少爷,长安只是他的小名。
秋娘望着眼前的范呆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张元宝口中的范子正同他联系在一起。
大齐史上最年轻的丞相,才华横溢,惊才绝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几乎所有她能记住的好的词都在范子正的身上。而范子正的事儿,却也不仅仅而已……上一世,她最爱做的另外一件事儿,便是在街头听那个盲眼的说书人,说上一段范子正的事儿。
而此时回想起来,最精彩的莫过于……自她重生前,范子正已经纳了三十八房的小妾,风流名声远传大江南北。
秋娘再看眼前的范长安,明亮的眼睛里纯净地只能看到她的影子,脸上一片呆且委屈,唯恐自己当真生了他的气弃他而去,这样的范长安,真的能变成将来叱咤大齐的范子正?
这几日,她在丞相府里住着,身边有姚氏这个大美人陪着,姚氏还时常告诉她这相府里的事儿。她看着姚氏,再想想将来的范子正,越发觉得,她像是活在梦里一般。可纵然大腿都掐清了,她还在这。
心里不安了这么些天,她却只能佯装镇定,见到了范长安,她如何能不爆发!
长安听了半晌,看秋娘怒火中烧,眼里却是不安,他不由心一软,嘟着嘴可怜巴巴地挽了她的袖子道:“我原是想告诉你的,可是还没说你就被绑回来了。再说,我是丞相的儿子,你还是丞相的媳妇儿呢。我还是长安,你还是秋娘,咱们两,还是夫妻。莫不是你嫌弃我是丞相的儿子,要休了我不成?”
“你想得美!”
秋娘啐了他一口,见他连日奔波,从前白皙的脸皲裂开了几个口子,挽了他的手一看,他也不擅长骑马,这会手被缰绳勒出了几道大口子还流着血。再看他人,整一副山野村民的样子,她不由心头一软吗,拉了他的手放在脸旁道:“我修了好几辈子的福气才寻到一个你,我干嘛要放弃?”
除非……上辈子另娶他人的范长安,这辈子最终要休了她。秋娘抬了眼,默默看长安。
长安又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除非你嫌我配不上你,要休了我另娶”,不由又可怜巴巴地掏干净自己的钱袋子,哭诉道:“秋娘,我另娶不起。我的私房钱全被你没收了……。”
“……。”秋娘险些被一口气憋死,这会伤风悲秋的情绪全然没了,抓着他的手直接咬了一口。
长安“嗷呜”了一声直跳脚,等秋娘松了口,他那水汪汪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她,委屈道:“不生气咯?若是生气,再来一口?”
嘿,这呆子,当她是狗么!
秋娘白了他一眼,恰好丫鬟们送了热水进来,她便忙活着给长安洗澡上药,等收拾完了,将姚氏准备好的衣裳往长安身上一套,饶是秋娘眼睛都发亮了——是了,这风度翩翩佳公子便是长安。
可片刻后,长安的呆样却灭了她的遐想。
“呀,秋娘你看,这衣裳好看吧!所以说,咱们回相府还是有赚头的!”
“……。”
二人虽是小别胜新婚,可终归长安的爹还昏迷不醒,长安又是长途奔波劳累,二人上了床,长安头沾枕头便睡着了。第二日,二人才交换了所知道的事情。
一来是范老太太。当年长安的娘托孤时一时气愤,只希望长安永远远离此地,便让长安唤范老太太一声祖母,可正经说来,范老太太却只是范家的一个乳母。长安不忍她回到范府再当下人,原本想着在城里给她置办置办。秋娘却说,范子钰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范老太太就住距离范府不远的牛头巷里,又有两个小丫头在旁伺候,若是要走动,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长安这才安了心。只说过几天便去看她。
二来便是安平家里的田地,长安在出来前,便料想或许要许久之后才能回去,所以将家中所有的房契地契都交给了杜老汉。原是想就这么送给杜老汉了,可杜老汉不肯,只说替女儿女婿打理这些。
秋娘听长安的安排,只怕短时间内是回不去安平了,不免有些思乡。长安却安慰道,等他们安定了,自可将杜家一家人都接到益都来。秋娘这才欢喜了,又托着长安写了一封家书,让人赶紧送回安平去。
范大少爷回府原本是范家的大事儿,可因着范丞相昏迷不醒,范府倒是一片凄风楚雨。
直到长安回府的第二日下午,范丞相的现任夫人也就是长安的后母李氏才出现,身边陪着的是姚氏。
秋娘原是揣度李氏迟迟不来,是想给长安一个下马威,谁知姚氏却是率先开口,只道李氏这几日一直服侍在丞相左右未曾合眼,前日竟是病倒过去,直至今日方才醒来,第一时间便来看望长安。
李氏虽是半老徐娘,却可见当日美貌,人也极为温婉。只是长安一直都淡淡的,从头到尾都称她为“范夫人”,李氏的一腔热血换来了一片寒冰,索性冷了心思,倒是给秋娘送上了一对凤血玉镯,秋娘原是不收,可李氏却坚称这凤血玉镯原是有两对,一对给了姚氏,一对却是给长安的妻子留着的。
所谓婚姻,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日长安和秋娘成亲,父母均不在场,若是范家较真起来,秋娘还真成了与人苟合。这几日秋娘一直在想,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范长安真是坑死她了。可如今李氏给她这对镯子,反倒是范家媳妇儿的象征,她心里一喜,见长安微微颔首,她方才收了下来。
中途姚氏借口要同秋娘逛园子熟悉环境,秋娘想着必定是李氏同长安有话说,会意地便走开了。
回来时,长安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秋娘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又觉得难过,上前时,长安一个转身便伏在她的身上,秋娘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觉他肩膀不时抽动。
秋娘这一辈子就看过长安哭过三次,一次便是此刻。她也不知道为何,心里堵得难过,抱着他,最后反倒是自己嚎啕大哭,长安不知所措的望着她。
“你哭什么!”
“你管我哭什么!我就是难过么!”秋娘嚎啕道。
“……。”
呆子范长安永远不知道,自从秋娘嫁给了他开始,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牵动着她,他一笑,她便觉得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一难过,她便想替他哭出来,好教她分他一半的难过。
这会长安手足无措,又是拿袖子给她擦泪,又要哄她,累得出了一身的汗,自个儿的烦恼却是忘了大半。
他方才道:“方才太医来看过他,说他要死了,没治了。”
“……。”秋娘的嘴张了又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该说什么呢?她要告诉长安,其实范丞相在这场刺杀中就已经死了,往后朝中便是左相一人的天下。
还是该说,别担心,过不了多久,你范长安便能变身为范子正,一步步扶持着范家再次走向辉煌?
秋娘第一次察觉,自己知道未来的事情,或许也是件极大的负担。
可或许……一切能改变呢?
想到自家老爹死里逃生,想到了张秋花,再想到那次改变了时间轨迹的科举舞弊案,秋娘眼前一亮,拿手便掐长安的胳膊,骂道:“哭什么哭,咱爹还活着呢,咱们赶紧去看看呀!”
二人正说着,张博兴匆匆忙忙地赶了来,喘了口粗气道:“长安,你赶紧去看看,你爹快不行了。”
长安心里已经,忙起身往范仲良的院子奔去。
一路上,长安一直在想,人生最痛,不过子欲养而亲不待。若是他爹醒了,他一定要告诉他,其实娘一直都惦念着他。
长安的娘甚至给他留了封信,让他成年之后一定要回到范府——当日他娘送他出府,一是生气,而却是想让长安在没有刺杀没有纷争的地方平安长大罢了。当年长年的娘能容许风流的范丞相娶了十几房的小妾,如何不能忍得范子钰母子俩。
他匆忙赶到时,小妾们已经跪了一地,闹闹腾腾的叫人头疼,李氏站在院子里,横眉冷竖道:“都哭什么,老爷还好好地活着呢。一个个都回自个儿的屋子里去,别在这吵着老爷休息!”
长安绕开那些莺莺燕燕,进到屋子里时,他爹静静躺在床上,被子上还有一滩犯黑的血。范子钰坐在轮椅上,紧蹙着双眉。
长安望着床上与他样貌一般无二的人,此刻了无生气地躺着,身边的大夫却都是垂首站着,不时摇头。
范子钰低声道:“大哥,方才爹醒了一阵,吐了一口血又晕过去了……大夫说,爹只怕是没治了。”
姚氏在一旁又是低声啜泣,长安听得一阵烦躁,怒道:“就没旁的法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