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奸似忠,大忠似奸?”夏侯宣目送那怀揣奏折的传令兵一袭快马扬土而去,回转身来,挑眉淡笑道:“连横此言当真精辟。”
听夏侯宣这么说,齐靖安顿时气结,“即使秦家的祸事是由徐丞相主导的,郭大将军应该也是知情的……你就不担心秦连横暗生贰心?!”亏得他才跟秦连横聊完,就匆匆赶来“打小报告”,结果心上人反而夸奖起情敌来了,真是让他想不郁闷都不行。
夏侯宣摇了摇头,敛了笑意,道:“二心也好、三心也罢,随他去吧。”说着,他目沉如水地凝视着齐靖安,语气中蓦然染上几分沧桑之情,续道:“世事复杂、人心难测,我只能尽力秉持自己的本心……至于旁人是忠是奸、是一心一意还是三心两意,我都是无法左右的。”
齐靖安蹙眉道:“你真是这样想的?这完全不像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始终充满自信、时刻锐意进取的殿下该有的想法。”
“噢,其实我只是随便感慨几句,你不必多想……”夏侯宣耸了耸肩,神情中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他朗然一笑,说:“世事越复杂就越精彩,人心越难测也就越值得我琢磨思量;无论是忠义之辈还是奸诈之徒,只要来到我的身边,就都能为我所用,我何惧之有?”
确如秦连横先前所说,夏侯宣从徐丞相和郭令珣的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训,让他更加清晰地明白到世界不是围着一个人来转的,未来绝不是他希望怎样就会怎样;而但凡位高权重者,性格大多都是复杂多面的,他很难彻底地看透一个人,便也无法精准地预料到每一件事的走向……不过那又如何?想岔就想岔、猜错就猜错,有什么大不了的?夏侯宣才不会因此而丧失自信呢,他又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年,没那么容易被打击到。
只有神才能预知一切,而人生的乐趣则在于随机应变:夏侯宣认为他只要能在变故发生的时候、及时做出对他自己最为有利的反应,那就足够棒了。
“这才像是你的样子……”齐靖安松开眉头微微颔首:够霸气,他喜欢。
见齐靖安眸光忽亮,望过来的眼神中饱含倾慕之情,夏侯宣不禁开怀笑道:“靖安,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就该是始终充满自信、时刻锐意进取的样子,半分都不能松懈啊?你对我的要求可真是相当的高呢。”说到这里,他故意露出一副“我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又说:“不过,既然你喜欢这样的我,那我就会坚持努力、一直保持下去的……嗯,为你保持一辈子。”
齐靖安大窘,脸红红地摆手道:“我哪有那么高的要求,是你原本就那样优秀……其实我也不希望你太辛苦,你是女孩子嘛,该努力的是我……总之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我真的对你没要求。”这时候,他的好口才一下子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的,令听得夏侯宣忍俊不禁。
不过,齐靖安的这番表白明显是“讨好老婆”的风格,实在是让公主殿下既觉好笑又觉微妙:他的贤内助啊……究竟能不能扛得住“老婆变老公”的真相?
思及此处,夏侯宣忽地灵光一闪,从怀里取出那个极其神似于他的男装木雕小人,晃了晃——“什么样的我你都喜欢?可是从我手中的证据看来,你最喜欢的应该是英俊潇洒的我吧?”<
表情猛然一僵,齐靖安手足无措道:“这、这个,我、你……”他心里咯噔咯噔地响个不停,暗道一声糟糕。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略有些不妙,大约是因为他的感官太敏锐了吧。
其实夏侯宣取出木雕小人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可如今见了齐靖安的表现,真是不由得他不多想了……正待多问几句,孰料便在此时,一个颇为眼熟的兵士朝他们小跑而来:一问之下,这人原来是陈长清的贴身亲兵之一,专门过来请夏侯宣去议事的。
正事要紧,夏侯宣当然不可能继续调戏齐靖安了。他们俩默契地对视一眼,便一同往中军大帐走去。
两人进入大帐以后,就见陈长清背手立于地图之前:闻声转身,他的神情冷静而威严,已完全不复先前的激动,看来他已彻底恢复成了一个称职的将领。抬手请夏侯宣就座后,陈长清就开始认真地解说起他们当前的境况和需要做的事了。
郭令珣率领大军离开以后,陈长清就是兴庆大营里的最高指挥官了。不过,左右将军之间虽然习惯性地以左为尊,但他们的职级其实是一般无二的,所以也可以这么说:兵权入手的这一日,夏侯宣终于等到了。
然而,管理一支军队,可不是站在高台上喊喊话、或者带着兵士们跑跑圈就行了——怎么可能如斯简单?成千上万人一起吃喝拉撒睡,每一方面都不是小事,丝毫含糊不得。
所以夏侯宣并没有急吼吼地蹦出来指点江山,而是连带着齐靖安一起,非常虚心地跟着陈长清学习:注意着每一个细节、不错过每一分经验。
陈长清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粮草:民以食为天,于一支军队而言,粮草问题毫无疑问是重中之重。
郭令珣的六万大军带走了绝大部分粮草,只给他们剩下了一点点:仅够六千兵马吃三天……而且还是半饱。
好在陈长清经验老到,清点仓库之后,他马上派人到附近的州府城镇收粮运粮,至少要保证三天之内必有第一批粮草到来,先解了燃眉之急,然后再源源不断地从更远的地方弄来粮草。
——这其中的门道可多了,若是让夏侯宣来居中调配,绝对比不了陈长清的安排更妥当。比方说第一批粮草要到哪里去弄?可不是找个最近的城镇奔过去就可以了,还要看那个城镇的掌事人是谁、司农转运使又是谁,是不是都跟镇北侯一系比较亲近……否则那些地方官只需随便找几个小借口拖拉两天,就能让好几千人嗷嗷喊饿了,这就是“小鬼难缠”的道理,没有亲自体会过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而郭令珣留下的粮草分量,也是将这些问题都计算在内的,他跟陈长清共事过挺多次,彼此之间自有一份默契在。
可以想见,经此一遭之后,夏侯宣和齐靖安都涨知识了,而且夏侯宣还把纪彦平派去跟着士卒们一起收粮运粮,好让他的这位大少爷表哥也涨一涨知识和见识。
妥当地送走了运粮队伍之后,陈长清这才开始关注起整支军队的纪律和训练问题。
得益于郭令珣的治军手腕,剩下的六千士兵纪律性不错,每日的训练也没有疏懒,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陈长清看这情形觉得还算不错,便也不多管了,毕竟收集前线战况和统筹后勤的事都已经够他烦的了,纪律和训练的事就交给夏侯宣看着吧,只要不出大乱子,随便公主殿下怎么折腾都行。
夏侯宣欣然接过了这副担子——他当然不可能胡乱折腾,这可是他在军中竖立威信的好机会,该怎么做,他早就在脑海中推演过千百遍了。
刚开始的时候,夏侯宣并不去干涉常规的训练安排,贸贸然地指手画脚、说这说那,很容易惹起反感,真的很没必要。他只默默旁观,然后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建议:每日淘米造饭的水不要倒掉,统一留下来、在临睡前烧开,分给训练了一整天的士兵们泡脚——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不但有益于大家的身体,还令普通士兵的帐篷里长期恶臭冲天的情况得以改善,于是全军上下都对夏侯宣这位细心又体贴的公主殿下有了很不错的第一印象。
取得了大家的好感以后,夏侯宣就要开始竖立他的威严了:细心又体贴的评价……那是什么玩意儿?他必须让兵士们都把他当成将军,当成一个值得追随的统帅!而不是把他当成公主、当成一个温柔和善的漂亮妹子!
那么他该怎么做呢?其实并不难:在军中,大家伙儿最为崇尚的就是“力”和“劲”:或是武力、或是智力,或是狠劲、或是冲劲,统统表现出来,谁能让大家都服气了,谁就是老大!
于是夏侯宣便找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选了一个被大家伙儿公认实力不错的百夫长出来跟他单挑——理由也是现成的,谁让那百夫长一边监督他的弟兄们操练、一边还偷瞟着公主殿下呢?而且他还流了一下巴的口水!便是夏侯宣不找他单挑,齐靖安也要撸袖子上了!
不过,因为那百夫长正好也是练枪的,齐靖安如果硬是要拉着人家比射箭的话,也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最终还是夏侯宣提枪上场了,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请公主殿下放心,小人一定会怜香惜玉的。”夏侯宣刚上场的时候,那百夫长还嘴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使得围观的众人更加激动了。可结果嘛……嘿嘿,要知道,夏侯宣的枪法不仅是苦练而来的,他还有顶级名师指导;再加上他身为公主,吃着天材地宝和山珍海味长大,身体底子倍儿棒,普通草根哪里是他的对手?切莫忘了“穷文富武”的说法。
所以结果是毫无悬念的:夏侯宣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炫”了一回,把那个色迷迷的百夫长揍得俯首帖耳,令对方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拜倒在了公主殿下的梨花枪下——至于围观人群的反应,那还用问吗?被全套银白色的甲胄闪瞎眼是肯定的,拜服于美貌与力量并存的公主也是理所应当的!
就这样,夏侯宣恩威并施,只花了十天不到的工夫就在军队里打开了局面;虽然还不至于能让士兵们为他舍生忘死,但至少也让大家伙儿都愿意听他的指挥、都肯服从他的命令了,这就已经很够了。
至于更进一步的威望,不上战场是赚不来的。夏侯宣清楚地知道这些道理,所以他不骄不躁,没有奢望也不曾失望,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的,继续用恩威并施的方法跟士兵们增进关系。
而在这些时日里,斥候们偶尔会把郭令珣的消息传回来,虽然大多数的消息都并不精准,甚至乎语焉不详,但至少能让夏侯宣和陈长清知道:那支军队并没有湮没在茫茫戈壁的风沙中……那便算是很好的消息了。
但坏消息也是有的——“朝廷怎么说?”十几天后,京城来的快马急件直接送到了夏侯宣手里,陈长清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抱着一种既想知道、又不想面对的忐忑心情。
夏侯宣手捧着信,一目十行地看下来,然后摇了摇头,说:“简单来讲,朝廷的答复是没兵也没粮。”
“放屁!”陈长清蹦了起来,“我们大魏的兵马加在一起统共逾百万,怎么可能没兵?明明只是分散在了各地而已!石岭关的三万大军离我们多近啊,大名府和营州的十万大军也能在十日内赶来……朝廷为什么不给我们发调兵令?!”
夏侯宣开始仔细读信,一边分析信中的潜藏内容,一边向陈长清解说道:“枢密院非但不发调兵令,反而还参了大将军一本,说他率军穿越戈壁、奇袭西蛮王庭的行为是藐视朝廷、妄自趋功……所以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把大将军追回来,并劝他‘认错领罪、将功补过’。”
“荒谬!枢密院里都是纸上谈兵的蠢才!大将军都走了十几天了,我们就算插上翅膀也追不上他啊!”陈长清气得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不,不对,他们其实是知道我们不可能把大将军追回来的,故意这么说,分明就是在推诿扯皮……他们是真的不打算管大将军的死活了!”
枢密院会有这样的态度挺正常的,因为郭令珣的所作所为本来就是在打他们的脸:枢密院的职责是制定每一场大战的总体的战略目标,并根据目标来规划军队和粮草的需求量。比如对这一次的平蛮战役,枢密院原先制定的战略目标只是“彻底清剿在边境作乱的蛮贼”而已,所以也才拨派了六万兵马——而郭令珣“临时”决定突袭西蛮王庭,非但没有跟枢密院请示过,就连说都没有提前说一声,这是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吧?他们的态度会好才怪了!
而且枢密院本身也不想担这份责任:仅仅六万大军去突袭西蛮王庭,全军覆没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所以他们不愿白白接下这颗烫手山芋,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责任全推给郭令珣——如果他们签发了增兵增粮的令书,那就说明他们赞同了郭令珣的战略,那该有多冤啊?还不如说几句废话、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呢。
“等着吧,枢密院的那群懦夫蠹虫!”陈长清咬牙切齿道:“事关郭叔叔的生死,我父帅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夏侯宣把信纸折起来收进怀里,点了点头,说:“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侯爷了,就看再过几天有没有好消息……对了,我听说我们的粮草方面又遇上麻烦了?”
陈长清郁闷地摆了摆手,“别提了,大将军早先就把附近州府的存粮搜刮过一遍了,若非现如今正是秋收的季节,而且延州、丰州、兴元府等地的转运使们都还算肯给镇北侯府面子,我们早就要挨饿了!”说着他长叹道:“但是再这样下去我们真是坚持不住了,就连整个西北部都快缺粮了,即使朝廷不愿发调兵令,怎么也该让东边、南边的州府都运点粮草过来啊,难不成要饿死我们?!”
夏侯宣皱了皱眉,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妙的预感……